子陽 Parker

　　絲絲只好收起剩餘的小說影本，跟著利昂進電梯。

　　自助餐店的便當有一個五十元的、六十元的，大腸麵線一碗四十五元，乾麵三十元，但那都不關他們的事。利昂拉著絲絲像豺狼，在公車靠站時一擁而上。

　　公車開過動物園捷運站，經過一個大轉彎後，駛上信義快速道路。離學校越遠，利昂的笑容如夜晚的LED燈，越發燦爛；但擠在公車上，一群嘰嘰喳喳的人中間，只有絲絲和利昂是安靜的，她好不自在。

　　快速道路鑿出兩座山洞，像巨人的大腳跨入信義行政中心，二十分鐘從樸素的球鞋進化到高跟鞋；走下公車踏板，清冷的空氣混著廢氣，行人無不遮掩口鼻，面帶倦容與煩躁。台北一零一豎立在旁。利昂拉著絲絲鑽進玻璃疊成摩天大樓，迎面撲來，尚未混雜人體汗味的脂粉、香水味，純粹地，淡香，呼吸，不同。

　　它曾是世界第一高樓。

　　遊客絡繹不絕，領隊旗漫天飛舞。

　　梨色的地磚灑滿星光與紅色碎花，藍色的彩帶結著金色的花，繞在象牙色的圓柱上，挑高天花板、寬敞的走道，Dior、Gucci、Verasace，招牌不見一個方塊字，模特兒含著半片花瓣、眉目流轉、穿著露背晚禮服貼在牆上，J'adore和No.5，柔情似水地讓人分不出好壞。

　　他穿著自信滿滿的軍靴，她穿著舊舊的帆布鞋。

　　他放鬆肩膀，徜徉他的溫柔鄉，她抿著唇，對紙醉金迷敬謝不敏。

　　和別的百貨公司不同，這裡像五層樓有頂市鎮，沒有叫賣聲和櫛比鱗次的專櫃，櫥窗和優美的裝潢遺世獨立。

　　如果妳仔細看，很多男生走路外八，越高的個子越容易駝背，但利昂的腿又長又直，他拉著絲絲到美食街買鮮榨果汁，他撕開吸管的塑膠套，刺入杯蓋，青黃色的汁液往上跑，流進他親吻似的嘴唇裡，他像回到水中的魚，呼吸著屬於他的空氣。

　　「隨便妳點。」

　　擾攘的美食街擠不進他眼底，他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。

　　「我沒有充裕的時間請妳到像樣的餐廳，但我想妳應該不是會計較吃進去的東西是什麼的人。」

　　絲絲不敢點太貴的，但每一樣都百元起跳，一百五算中價位，要吃好一點的接近兩百，可以買四個便當了。這裡不太適合力爭上游的窮學生。

　　絲絲吃得不太安心，因為利昂不吃，只顧含著吸管，吸著杯中的果汁，他翹著腳，頭偏向一邊，滯留在自己的世界裡。

　　他在想什麼？絲絲暗忖，卻沒敢問，她覺得自己跟對方「不熟」，但又有哪兩個人天生下來就是熟的呢？

　　她不善與人交際。

捧著「會計學」、「經濟學」課本，留著長頭髮的女大生是每個人嚮往的形象，那坐在白鐵椅上，有著一雙兢兢業業的眼睛的絲絲又算什麼呢？她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，勤奮和用功讓她有幸佔據政大的名額，她對面坐著一位美麗的男生，有眾神寵愛的面容卻不見他跟其他同學來往，他好像比較適合下放到舞池裡，甩動那狂野的短髮。

利昂吸完了果汁，把杯子往桌上一放，取下帽子，頭往後仰，人們是倒著的，規矩好像也顛倒了。

　　他攤著身子的模樣像一具死屍，而活人是不會跟死人做朋友的。

　　「不知道這季有沒有特別的作品……」利昂雙手撐著後腦杓，仰回正面。

絲絲低下了頭，迴避利昂的視線；普通的男生都不會注意到她了，何況是俊美的男生？

　　「妳低頭的樣子不像白流蘇，只讓妳更像書呆子。」

　　絲絲吞了一口氣，沒有人喜歡不加掩飾的話語。

　　「至少我不像你，」她小聲地反擊，「你怎麼對人，別人就會怎麼對你，很少人會喜歡粗魯和直率，你有權力選擇，但請在下定義之前，尊重他人的感覺。」

　　利昂不但沒有被打擊，相反地，他表現出渴望聽更多的表情，「我沒有期望我們之間能有建設性的談話，但妳說得好像我們很熟的樣子。」

　　「我……對不起……」

　　「別跟妳不熟的人道歉，因為妳不知道說了之後，事情會怎麼發展。」

　　絲絲突然吃不下飯，眼前這人將空氣連同美食的愉悅一併剝奪，過於豐盛的餐點讓人反胃。她放下筷子。

　　「吃飽了？陪我逛逛吧？」

　　「我該回家……」

　　「我的要求不高，而妳也不該拒絕一個交不到朋友的同學，妳小小的決定可能帶來莫大的災難，妳不知道校園霸凌和憂鬱症都是從小事情延伸的嗎？」

　　「這和那沒什麼關係吧……」絲絲第一次聽到有人把事情扯得這麼嚴重，但與其說利昂在「約她」，不如說利昂把她看成殺時間的工具。

　　這人是一團謎。

　　妳會被他吸引。

　　「我不能太晚回家。」

　　「不會不會。」利昂拿出手機，瞧了一眼，「我的時間也是有限的。」

　　利昂率先起身，伸了個懶腰，彷彿他才是剛吃飽的人，他一手拎著包包，一手挽起絲絲的手臂，走向電扶梯。絲絲心裡七上八下，但又不好意思拒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