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陽 Parker

 第一章

1.

　　克萊德斯城。

　　城堡裡的氣氛是嚴肅而緊張的，因為新國王坐鎮在此，他是一個宛如雄師的男人，有人說他野心勃勃、殺無不赦，也有人說他強壯、深謀遠慮，他會改變北方六國的腐敗與貪婪，為國家帶來新氣象。

　　謠言有真有假，有人景仰他，有人唾棄他。

　　無論如何，他是這座城堡的主人。

　　他正在跟大臣們開會，他們沒有談得很愉快。坐在主位的他一直按著額頭，大臣們嘰嘰喳喳，就像鬥嘴不休的女人。

　　就在這時，書房的門開了，一抹白色身影走了進來。

　　那抹身影屬於一個精靈，他有一頭銀白色的長髮、穿著典雅的貼身長外套，白色底、淡金色的裝飾線條，袖口有少許蕾絲，襯托出神聖莊嚴的美麗質感。

　　參與討論的大臣都是男人，他們的聲音停了，眼神全朝那抹身影看，有的鄙夷、有的驚訝，但沒有人歡迎他。

　　「我有話跟你說。」銀髮精靈開口就是這句，而且他是對國王說的，他不僅沒有經國王允許就開口，還沒有用敬稱，但國王不在意。

　　「說啊。」國王的態度很大方。

　　「我希望私下跟你討論。」

　　「我在忙。」國王的表情沒有不耐煩，甚至說出這三個字時，還一副游刃有餘的樣子，似乎想藉由拒絕，看對方怎麼回應。

　　銀髮精靈的表情沒有變化，平靜地陳述「事實」：

　　「你要我說，我就說了，矮人族和亞倫國的關係就像把金幣丟到水溝裡，我們三番兩次遭遇埋伏，已經損失了一半的兵力，我有個夥伴斷了一條腿，我自己則差點被活活燒死。」

　　「你……什麼？」國王很驚訝，又為了掩飾自己的驚訝而……驚訝，「出去！」

　　大臣面面相覷，因為國王趕的人是他們。

　　「通通給我出去！」

「陛下！」

　　國王告訴自己，不能被情緒主宰，「我們晚點再討論，現在，所有人都出去！」

　　大臣們快步離開，有人識相地帶上書房大門。

　　銀髮精靈站在原地，國王走向他。

　　「你回來了？回來了？」國王自嘲地笑了，好像應該由銀髮精靈走向他，而不是他走過去，「為什麼我沒有聽到城裡的歡呼聲？為什麼我沒看見我要的金銀財寶？」

　　「比起我，你更想見到金銀財寶？」

　　「那不就是你們去矮人國的目的？」

　　兩人面對面，銀髮精靈故意把眼神偏向一邊。

　　「你失敗了？」

　　「不……不是那樣的……」銀髮精靈在迴避國王的視線，國王就喜歡看他的小動作。

　　「你失敗了，所以你逃回來！」

　　「我沒有！」銀髮精靈一氣之下正視國王，國王露出勝利的微笑，他這才發現自己中計了，頓時更氣，但他沒有把頭偏開，因為他不喜歡輸給人類的感覺，「我們要找會使用魔法的精靈，你幫的上忙。」

　　銀髮精靈繞過國王。

　　「在歐若岡和辛科諾瓦之間有一道大門，只有精靈的魔法能開啟它。」

　　「黑琴——」

　　「我們要找的不是普通的精靈，而是一個魔力強大的精靈魔法師！拜你所賜，森林裡幾乎找不到精靈部落了，我們只能回來城裡，希望我們找到他的速度比你們人類殺精靈的速度快。」

　　「等一下，黑琴，發生什麼事了？」

　　「丹尼爾會向你報告，但首要之務是找到那個魔法師！有魔法天賦的精靈從小就開始訓練，但要成為獨當一面的魔法師，多半得到成年，你們人類殺了一堆成年精靈，表示有一堆魔法師死在你們手裡，再這麼下去，就再也沒有人能打開歐若岡的大門。」

　　「丹尼爾是怎麼保護你的？我叫他保護你！」

　　「亞倫國內有沒有出現異象？有沒有人看過或聽說哪裡出現魔法師？魔法天賦非常好辨認，我聽說那是一股能量，會源源不絕地湧出，但我沒有實際經驗，我很難描述。人類厭惡女巫和巫師，他們一定不會放過精靈族的魔法師，我們得搶在悲劇發生之前……」

　　「你受傷了嗎？」

　　「什麼？」

　　國王的問題讓銀髮精靈錯愕。

　　「黑琴，你受傷了嗎？」

　　「索爾……」他覺得對方的問題根本莫名其妙，「我剛剛說的，你都沒在聽嗎？」

　　「有啊。」索爾聳肩，絲毫不覺得自己有錯，「你說你差點被燒死、還遭遇埋伏，你受傷了嗎？你……當你被燒的時候，你在想什麼？」

　　「我在想什麼？」黑琴反問，更加覺得莫名其妙，「這是什麼蠢問題？你要記錄下來，以發明折磨精靈族的手法嗎？」

　　「不，我只是……」索爾擺了擺手，「只是……」擺半天卻擺不出一句話，「你知道的。」

　　「知道什麼？」不是黑琴說謊，而是他真的毫無頭緒。

　　「算了。」索爾摸摸鼻子，「你剛剛說什麼？你要找誰？」

　　「魔法師！我們要找精靈魔法師！」黑琴覺得這位國王分心分得很嚴重啊……

　　「噢。」索爾跟上話題，「對，我們也正好在討論這個。」

　　桌上攤開地圖，索爾坐回主位。

　　黑琴也走到桌邊，那是北方六國的形勢圖，他仔細端詳地圖和上面的標記，一邊等索爾開口，但等了好一會兒，索爾都沒說話；他覺得有點奇怪，因而轉頭，卻發現索爾在看他，眼神就像在思考戰略。

「我臉上有什麼嗎？」黑琴覺得自己的語氣已經很和善了。

「我在想……如果你『差點被燒死』，表示你本來會死掉、但卻沒有死，所以我在想，是什麼讓你逃過一劫？有人救了你？還是你救了你自己？」

黑琴用看怪人的眼神看索爾，莫名其妙的感覺更上一層樓，「你是認真的嗎？」

「怎樣？」

「你真的要跟我討論這種問題？」

「你差點死掉！」

「所以？」

「我有權利知道事發經過！」

黑琴覺得「權利」一詞聽起來怪怪的，但他沒點出。

「為什麼你差點被燒死？誰了救你？你有沒有……」索爾擺了擺手，這次擺出了話，「你有沒有想起誰？」

黑琴心想，索爾既然問他有沒有想起誰，就表示預設了某人要他想，但他毫無線索，他甚至懷疑……「索爾，你最近是不是有撞到頭？」

「黑琴，我在問一個很嚴重的問題！」

「關於你撞到頭？」

「誰救了你？」

黑琴的表情很複雜，因為他完全無法掌握「對手」的思緒，「索爾，你是不是……我知道我這麼說很奇怪，但……你是不是被什麼控制了？」

——不然為什麼你從剛剛開始，就一直說奇怪的話？

黑琴一到克萊德斯城就直奔皇宮，完全沒時間打聽亞倫國或索爾身邊發生的事，當他見當索爾，索爾就像變了個人。雖然黑琴的專長是控制人心，但那都是靠演技與話術，如果有所謂「控制人心的魔法」，他絕對敵不過。

面對黑琴的疑惑（和一點點的擔心），索爾只覺得氣餒——尤其是非常氣。

「他媽的！你就不能老實回答我嗎？」

「……」不是黑琴裝傻，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要回答什麼。

「我的問題很簡單，你怎麼死裡逃生的？誰救了你？一定不是丹尼爾，如果他有做好他的工作，你就不會有危險——所以到底是誰救了你？」

黑琴首先想到的是薩斯奇亞等人，他不打算讓索爾摸透每個人的底細，所以他不能說實話，至於丹尼爾要怎麼報告，他管不了那麼多，「誰救了我？」

「對，誰救了你？你只要回答我就行了！」

「呃……」可是，如果他不說實話，他要說什麼？丹尼爾看到什麼？丹尼爾會怎麼說？他完全不知道，而當黑琴在想這些的時候，索爾有了不同的解讀：

「你為什麼答不出來？」

「我沒有……」

「那傢伙是誰？」

「誰？」

「那個救了你、又讓你難以啟齒的傢伙是誰？」

「我不懂你在說什麼！」黑琴有點火了，「索爾，你該去看醫生！」

「你怎麼能用那種態度跟我說話？我是讓你活下來的人！」

聽到這話，黑琴徹底火了，但他要怎麼反應？直接跟索爾翻臉嗎？他沒有翻臉的籌碼。不知羞恥地附和嗎？他的良心過不去。想來想去，他居然沈默了。他不禁懷疑自己的「能力」被艾德琳公主打擊後就變弱了。

「黑琴？」索爾第一次看到黑琴打了個哆嗦，他這才發現，他好像沒有想過自己對黑琴做了什麼。

黑琴抓著自己的手臂，寒意爬上了他的身體……

他無法思考，人類奪走了他的部落、他的同胞，這男人到底要奪走多少才甘願？他現在終於感受到了，他們的地位不會平等，不管他做什麼、不管他多努力，只要這男人砍下他的腦袋，一切就完了！他怎麼會以為自己能控制他？索爾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貴族，而是殺敵無數的將軍啊！

「你……」索爾的手伸向黑琴，但黑琴警醒過來、轉身避開。

索爾感到疑惑，因為他不知道黑琴在想什麼，卻從黑琴眼裡看到恐懼——他以為黑琴不懂什麼叫恐懼，因為黑琴老是那麼不要命。

「我沒事。」黑琴穩住自己的情緒，把它藏好，「地圖有什麼特別的？有人看到精靈魔法師？」

「這裡，」索爾指著地圖，那是在亞倫國北方的山脈，長年積雪，「我們和月之國的交界處，最近出現奇怪的現象，月之國的皇室多次送信過來，要我解決問題。」

「什麼怪象？」

「一棟樹屋長在雪地裡，夠奇怪嗎？」

「……」黑琴沒說話。

「根據偵察兵的回報，裡面住了一個女巫，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住在那種地方，但她的位置剛好卡在國界上，引發月之國跟我國的外交問題。」

「雙方都不想派人解決？」

「沒人想浪費兵力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在想什麼？」

「你們人類那麼恨女巫，現在有機會解決她，卻互相推託？」

索爾走到黑琴身邊，黑琴皺了一下眉，看著桌子和自己的手。

「黑琴，你知道人類怎麼對付女巫嗎？」

索爾的聲音太近了，黑琴只好往旁邊移，不，那還不夠，他乾脆走到桌子對面。

「我看過一次。」對索爾來說，那不是個好回憶，「在鄉下，我看到他們把一個女孩子綁在木頭上，用火燒她……你知道那些人為什麼能得逞？因為她根本不是真正的女巫。」

黑琴只覺得索爾的視線讓他非常不自在……

「我是你的敵人、你的滅族兇手，隨便你怎麼叫，但我和你們精靈族作戰過，我知道精靈族的強悍！人類口中的『女巫』不過是因愚昧和偏見而產生的，與真正的魔法無關，如果一個女人會使用魔法，不管她是人類或精靈、不管她是女巫或魔法師，她一定有自保的能力，我是這麼看待魔法的。」

一股力量，索爾如此解讀「魔法」。

既然是力量，為何不好好利用？他對力量的來源是沒有偏見的。

「如果這位『北山女巫』只是普通的女孩子，事情不會那麼複雜，但問題就在於，她真的會使用魔法。人類對魔法的研究並不透徹，即使月之國想除掉她，也不敢輕取妄動，加上我剛成為國王，月之國認為這是向我施壓的好機會，假使我不出兵，他們有可能會藉此造謠，說我『包庇女巫』，你認為呢？」

「……」黑琴看著地圖，好一會兒沒說話。

「黑琴？」

「啊？」他抬起頭。

索爾第一次看到黑琴分心，「你沒事吧？」

「沒……」

「你是不是受傷了？」

「沒有！」

索爾繞過桌子，走到黑琴身邊，黑琴顯得有些緊張，但索爾的語氣很輕，眼神也沒有敵意，「你受傷了嗎？」

「為什麼這麼問？」

「平常你一定提出意見、用犀利的問題指出重點，但現在你……」完全沒有殺傷力。

「我怎樣？你不是嫌我囉唆？」

「我有嫌過你囉唆嗎？」索爾自己都不記得了，但他看黑琴就是不對勁，黑琴穿著長外套，全身的皮膚幾乎都被包在布料下，他看不到黑琴身上是不是帶著傷，再說，黑琴是那種會露出傷口的人嗎？

只要黑琴不說，外人就永遠不會知道，所以索爾只能問，不斷逼問。

但黑琴不喜歡索爾這種「裝好人」的態度，即使他們沒有刀劍相向，他們仍是敵人，總有一天，這都會結束，黑琴十分清楚，所以他不敢露出自己真實的那一面。

當一個不是自己的人，不夠痛苦嗎？

「朝野的意見呢？你們剛剛在討論什麼？」黑琴試著集中注意力。

「目前分成三派，有主張出兵討伐女巫的、支持我反對出兵的、還有另一派認為在外交上和月之國周旋，也是反對出兵，」索爾不斷受到大臣的「疲勞轟炸」，事情不能擺爛，但他又不能一意孤行，頭痛得很，「這件事有利有弊，我不想浪費兵力在無謂的戰鬥上，最好讓她自己在北山上凍死，省得麻煩。」

「我……」

「你想到什麼了？」

「我要去見這位『北山女巫』。」

索爾愣了一下，「什麼？」

「如果她是我們要找的精靈魔法師，我們需要她。」

「不！」索爾一口回絕，「我不會讓你去！」

「你有什麼權利阻止？」

「你問我為什麼？你看看你變成什麼樣子！你……」索爾一度說不出話，「你差點被燒死，我還不知道原因，你失去集中力、你變得不像你了！」

黑琴看著索爾，眼神悵然，「我不像我？你又知道我原本長什麼樣子？」

「我不想跟你吵架。」

「……」黑琴低下頭，藏起握在袖子裡的拳頭，他從沒有對自己如此沮喪過，他的無力感彷彿要壓過一切，強烈到隱藏不了！

他不能待在這裡……

不然索爾會看到他真實的表情……

他想往門邊退去，他一度以為自己會昏倒，他的腳步蹣跚，踢到桌腳而跌倒。

「黑琴！」

索爾的手伸了過去，讓兩人的情緒無所遁形——那瞬間，他們都為自己而驚訝——黑琴沒想到跌倒的感覺一樣會痛，索爾沒想到自己會去接住對方，隔著布料、眼神相視，他們好像把身軀丟進火裡焚燒……

那張皮，還有什麼可失去？

「我知道你不喜歡，但我還留著你的房間，下去休息吧。」索爾走回主位，那孤獨的背影讓黑琴無法奪門而出。

「索爾，是我弟弟和他朋友救了我。」

索爾轉過身來。

「如果沒有他們，我早就死了。」

黑琴的表情變得柔和了，但他也離開書房，留下白色殘影，遙遙遠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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