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黑袍守護者1 起源》
楔子
他不知道生下他的人是誰,他記得還是小男孩的自己,獨自站在森林裡,被丹旭部落的森精靈族撿到。他記憶全失,除了吃飯、喝水等生活技能完好,宛如一張白紙,連名字也不記得。
從外型來看,他也是精靈,至少他和部落裡的精靈一樣,有尖型、被人類戲稱為「刀子耳」的耳朵,只是,他被發現時,左耳被削去尖端,傷口還在流血,等傷口復原後,那長度與形狀,看起來竟與人類的耳朵相似。
在森林裡過著部落移居生活的森精靈膚色較深,有各式各樣的瞳色與髮色,鮮少承襲純血高級精靈的特徵,因此又稱混血精靈,丹旭部落為其中之一,目前紮營山谷地。
族長將他安置在一戶沒小孩的夫婦家,丈夫叫法洛,妻子叫雅秋,他們成了他的新爸媽,他也在丹旭部落裡展開新生活,部落長老甚至給他起了新名字:
——薩斯奇亞。
意思是「照亮死蔭之谷的光」。
*** *** ***
當你遇到阻礙,才是成長的開始。
當你開始失去,才懂得數算你曾經有過的祝福。
我花了好長的時間領悟,活著,原來比什麼都重要;我生在一個黑暗、不平靜的時代,人們被迫與所愛之人分離,道德淪喪、利益至上,要放棄希望、加入死人的隊伍是很容易的,去爭取、去改變世界是笨蛋做的事。
但我寧願當被嘲笑的笨蛋,也好過死在刀劍下、消失在世俗的洪流裡。
我的名字叫薩斯奇亞——很久以後,身為後代子孫的你,也許會忘記我的名字,但你會記得我們被稱做「黑袍守護者」,因為我們故意穿得一身黑;我們提倡自由與平等、化解種族間的戰爭,我們組召聯合軍隊、將黑暗生物打回牠們原來的地方,我們嘗試讓世界恢復和平、並歷代傳承下去……
也許大人們會叫你效法我的堅忍、我的求生意志,但你會認為那都是狗屁話,因為你活得很辛苦,你想放棄。
請不要!
因為你等活到我這個年紀,回首過往,你會發現被人們稱做輝煌、豐功偉業的作為,其實都是從小事、小決定開始,我們不是遙不可及的英雄,我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、想做、非達成不可的心願。
我希望你了解前因後果,而非盲從史書,我的故事從來就不是我一個人的,是屬於我的兄弟、我的夥伴們的,所有的榮耀也將歸於他們。
故事的開端源於一場災難,那時,我十六歲,年輕得不知人間疾苦……
*** *** ***
第一章
1.
兩名身穿甲冑、背著弓箭的壯年精靈,抓著一名少年精靈。少年精靈身穿綠色輕便服裝,身材纖細,他有亞麻色的削薄短髮和琥珀色的眸子,一臉不耐煩;他被抓到樹木環繞的圓形空地,空地環繞三個座位,分別坐著三位丹旭部落的長老,兩男一女,臉色都不怎麼好看。
兩名壯年精靈把少年丟下後,行禮、退開。
少年精靈被這麼一丟,差點跌倒,他拍了拍袖子,邊站好邊咕噥:「有什麼了不起……下次就換你……」
「咳,」左邊的男長老清了清喉嚨:「青妮說你偷她的楊梅果,你可知罪?」
「知什麼罪!她太矮了採不到,我幫她採,事後要幾顆當報酬有什麼不可以?」
「咳,」右邊的男長老也清喉嚨:「比吉說你偷他老婆的內褲,真有此事?」
「當然沒有!」少年大聲反駁,「他老婆曬在後院的衣服被臭鼠刁走,我去幫她追,回來時正好碰上比吉,比吉看到我手上拿著的是內褲,才誤會我,我這是好心被臭鼠咬!再說,他老婆又醜又肥,我又不是瞎了眼……」
「說的也是,精靈以美貌著稱,比吉的老婆是比較另類……」坐右邊的長老點頭,坐左邊的長老卻不贊成:
「比吉喜歡就好,做長老的怎麼可以以貌取人?多樣化與寬廣的心胸應該是我們森精靈的特色。」
「拜託,黑琴大哥都比比吉老婆漂亮好嗎!」少年插嘴。
「嗯,如果是黑琴的話,我沒什麼意見……」坐左邊的長老摸著下巴,點頭。
「就是嘛,人家黑琴大哥——」
「夠了!」坐中間的女長老打斷走樣的對話,兩名男長老低下頭,少年精靈看到女長老的表情,縮了縮脖子,「這是第幾次警衛通知我們你素行不良、需要『輔導』了?」
「我算算……」少年數指頭,但女長老喊了一聲:
「第二十五次!」
少年抖了一下,把手指藏到背後。
「偷水果、吃霸王餐、連續三年打翻祭典用酒、對未成年精靈開黃腔、弄壞守衛隊三把弓、五十根箭、有一次你還讓翼虎獸性大發,飛進部落!」
「那是意外……」少年試圖辯解,「我以為我能馴服牠……是翼虎騙我!牠假裝牠被馴服,趁我要騎上去的時候發飆,出爾反爾,明明就被馴服了還……」
少年知道自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,那次明明是他愛玩,以為偷剪翼虎的羽毛很酷,才讓翼虎發飆。
「唉……」女長老嘆氣,老態畢露,她揮了揮右手,讓少年盤腿坐下。
「十二年了,你來我們丹旭部落十二年了……」
「我知道我沒做什麼有貢獻的事……」少年收起玩笑表情,「我很抱歉。」
「每個孩子天賦不同。」坐右邊的長老道,「但你的破壞率也太高……」
「你十六歲了,我在你這個年紀,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獵人!」女長老厲聲。
少年低下頭,「我的射箭技巧怎麼練都不可能……像黑琴大哥那麼厲害……」
「我沒有拿你跟黑琴比,」女長老滿是皺紋的臉望著少年,語氣並非如上級對下屬,而是如母親對孩子,譴責中帶著溫柔:「你要找到你自己的出路、你的目標、你的方向。我知道法洛和雅秋過世後,你的生活變得很辛苦……」
少年抬起頭,這位女長老就是當初為他命名的人,她同時替他擔保、讓他能被部落接受,她之於他,比照顧自己長大的法洛、雅秋還有一份特殊情感。
「如果我的預言沒有錯,你將成為撼動精靈族歷史的人。」
「姆媽,不要再說了,是您看錯了!」
姆媽是森精靈對女長老的敬稱,代表這位長老的地位如一族之母,有時候她的意見比族長還重要,因為族長是全族選出,負責處理對外行政和對內紛爭的成年精靈,但長老是欽點繼承制,除了年齡與部落地位外,長老還得有使用魔法的天賦與修為。
「我只是……連箭都射不好的小鬼……」少年嘟噥,「妳說黑琴大哥有可能改變精靈族歷史還差不多!」
坐左邊的長老看了女長老一眼,似乎是要徵詢她的意見,但她沒做任何表示,他便放心地說:「你是個聰明的孩子,我們也不需要瞞你,精靈族和矮人族長年的敵對狀態並未對兩族帶來任何好處,相對的,北方的人類趁勢崛起,他們和矮人合作,到處抓精靈當奴隸……」
「我知道。」少年一臉愧疚,「大家都為此繃緊神經,除了我……我沒辦法參加守衛隊的訓練,因為我射一隻狐狸也射不中……」
左邊長老的本意不是斥責少年,他想說些安慰的話,但女長老起身,為此次的「輔導」做結:「一次做不好就做十次、十次做不好就做百次,問題是,什麼才是你願意投注心力、花時間練習的?」
「姆媽,我……」
「你可以回去了。現在幫你準備三餐的是黑琴的父母,每次吃完記得跟人家道謝,我不想聽到黑琴的媽媽私下跟我抱怨,說你不懂感激!」她語氣嚴肅,卻配有慈祥目光:「還有……謝謝你陪我們這些老人聊天,薩斯奇亞。」
2.
丹旭部落紮營於西樹海森林的某一山谷,山谷被溪流貫穿,依山傍水,景色如畫。
西樹海森林位於歐亞大陸,往西是綿延的山脈,往東走通海灣,往北有人類國家,往南是矮人的地盤。
部落內有五十多位精靈,靠打獵與採集為生,如果有多餘的資源,便與其他部落交換,隨長老的指示,部落每隔一段時間會遷移,另覓水草地,理由是要使森林恢復被掠奪的資源;森精靈認為,森林不能被過渡開墾,精靈應與環境共處、生生不息,要做到這點,就得給森林休養生息的時間。
也因此森精靈沒有固定的城堡、城鎮。
他們旅行四方,部落間自由通婚。
人類為了區分不同,才叫他們「森精靈」。
傳說,精靈也是被魔法眷顧的種族、是天生的射箭好手……
——哼!
但薩斯奇亞一點也不同意。
「又被訓了?」
薩斯奇亞看到來者,氣消了。
那人除了黑色直髮,全身上下無一不襲成高級精靈的特徵——身材高挑、外型俊美、皮膚白晰;他的眼眸宛如精緻的翡翠,還是公認的神射手,男精靈都想成為他、女精靈都想嫁給他,他長薩斯奇亞四歲,和薩斯奇亞一起長大。
「黑琴!」
他是目前擔任部落第一守衛隊副隊長的黑琴。
「我告訴過你,青妮的哥哥今天輪值警衛,你偷了她的楊梅果之後要往東跑,因為她哥哥的巡邏路線在西邊,還有,狩獵隊午班的歸營時間是傍晚四點,如果你慢個幾秒回村,就會和比吉錯過了。」
「黑琴大哥比姆媽還厲害,未卜先知呢!」薩斯奇亞豎起大拇指,笑得露出虎牙。
「不管放箭的速度多快,沒有情報就像沒有靶心,沒有靶心怎麼射得中?」黑琴剛結束守衛隊的訓練,他揉了揉薩斯奇亞的頭,「記住我說的話。」
「是,長官!」薩斯奇亞行舉手禮,逗得黑琴笑了。
而黑琴的笑容是薩斯奇亞最想看見的。
黑琴和丹旭部落裡的精靈們不一樣,薩斯奇亞這麼認為,除了出眾的外貌,黑琴的思想與眾不同,他欽佩黑琴,把黑琴當模範、當標竿,但也正因為如此,他總是會拿黑琴與自己比較;黑琴是遙不可及的彼端、高嶺之花,他只是隨處可見的小草。
「走吧,媽媽在準備晚餐,我們去幫忙。」
「嗯!」薩斯奇亞大力點頭。
這就是他佩服黑琴的地方,黑琴好像知道很多事、也知道怎麼解決。
黑琴知道自己母親不喜歡白白供餐、供住給愛搗蛋、遊手好閒的薩斯奇亞,但只要薩斯奇亞主動去幫忙,母親就會釋懷,偏偏薩斯奇亞不會向長輩示好,除非黑琴在。黑琴巧妙地營造出每個人期望的氛圍,晚餐也會早點準備好,一石二鳥。
他們沒有血緣關係,但薩斯奇亞相信黑琴是他哥哥,他以黑琴為豪。
兄弟,就應該照顧彼此。
如果有一天,黑琴需要他,他也將義不容辭地獻出一己之力。
雖然目前看來,只有黑琴「罩」他的份,他沒添亂就不錯了。
就連法洛和雅秋死時,也是黑琴提議把他接到自家來住。
法洛、雅秋的死,和精靈族與矮人族的戰事脫不了關係。那天,雅秋外出採集,入夜未歸,身為部落戰士的法洛沒通報族長,只循著雅秋採集的路徑進入森林找人;法洛有沒有找到雅秋,沒有精靈知道,但隔天大家在部落營口的大樹下,發現法洛和雅秋的屍體,從屍體的致命傷來判斷,是矮人慣用的武器。
全部落嘩然,但敵暗我明,族長反對出兵。部落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,鮮少與城鎮來往,兵力不嚴,因此,族長只加派深夜警戒,並禁止女精靈們在沒有守衛隊的陪同下,單獨外出採集。
薩斯奇亞的安置再度成了問題,法洛、雅秋死得無辜、悽慘,連帶使薩斯奇亞成為焦點。是的!有精靈以為是這個來路不明、身世不明的孩子帶來厄運。精靈族採自由戀愛,有一定感情基礎才能向長老申請證婚,因此沒有一對夫妻願冒著失去伴侶與性命的風險,收養薩斯奇亞。
但黑琴一開口,父母只有答應的份。
在黑琴的提議下,薩斯奇亞的身份是「借住」,而非入籍成子。
薩斯奇亞不止一次懷疑,黑琴不是那兩個相貌普通、才能平庸的精靈生的,但黑琴十分孝順,他是每位父母都想要的孩子。
黑琴和薩斯奇亞睡同一個房間,每晚,他們分享白天發生的事,好事、壞事、甚至是八卦,黑琴會對薩斯奇亞的行為作沙盤推演,推出什麼才是「最好的決定」,雖然兩人無法回到過去、改變已經發生的事,但聽黑琴發表高見是薩斯奇亞最好的床前故事。
那也是薩斯奇亞每天,最珍惜的時光。
他們都不知道,這美好、渺小的平靜,即將被打破……
3.
午後,空氣有點悶,彷彿是大雨的前兆,連帶人心也有點浮躁。
薩斯奇亞啣著草葉,躺在屋頂上打盹,黑琴媽媽和其他媽媽級的中年女精靈在處理早班狩獵隊的獵物,一些未成年精靈在長老的帶領下學習魔法,另一些參與守衛隊教練的培訓,鍛鍊體能和射箭技巧,守衛隊主力陪採集隊外出了,部落裡安靜得不像話。
「砰」!
薩斯奇亞起身,吐掉草葉,對底下的精靈們揮舞瘦小的拳頭:「喂!你們吵到我了!滾別地方去!」
「我們有長老核准才在這邊做實驗的!」
部落裡有幾位對人類的熱兵器有興趣的精靈,會趁工作之餘研究,有時,他們會弄出一些怪聲,似乎是某些化學藥劑的混和。
天生無法使用魔法、對森林的了解與行動也比不過矮人和精靈的人類,最擅長的就是藥學,他們會提煉各種藥劑,藉混和、濃縮、稀釋等方法,製造有如魔法的效果,人類自稱「熱兵器」,因為提煉化學藥劑最常用的是火燒與煮沸。
薩斯奇亞對人類的藥學沒興趣。
他跳下屋頂,滿分落地。
「做什麼鳥爛實驗,最後還不都垃圾!黑琴大哥說,你們鍋裡的溶液不能直接倒入溪流,會讓魚死光光的!」
「黑琴懂什麼?他是弓箭手,不是藥師!」
批評黑琴的人,就像薩斯奇亞的敵人,他撿起一根木棒,擊向在火炭上煮沸的鍋爐,藥師們叫跳腳,他們好幾個禮拜的心血,就這樣被薩斯奇亞翻倒、還熄滅了火堆。薩斯奇亞揮舞木棒、勾手指。
極盡挑釁。
因為他知道,這群喜歡鑽研古書、做實驗與計算容積比的精靈們,根本跑不過他。
「薩——斯——奇——亞!」
實驗隊隊長中計了,他朝天怒吼,和薩斯奇亞展開部落跑透透的追逐戰。實驗隊隊長是個中年禿頭,頂著肥肥的肚子和久坐書桌前的四肢,不一會兒便氣喘吁吁,差點沒心臟病發作,薩斯奇亞做個了鬼臉後,自討沒趣,丟下木棒放過實驗隊,溜別地方去了。
他三步併作兩步,爬上一棵枝葉茂密的老樹,欣賞了一下風景,嗯,前方萬里無雲,正是出航的好天氣!
——揚帆,你們這些懶惰蟲!
——是的,船長!
他聽說西樹海森林往東能通向大海,他沒看過海,但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黑琴一起去。聽旅行四方的吟遊精靈說,海是一望無際的大水缸、腳採不到底,裡面住著無法在陸地上呼吸的種族,有的上半身是女人、下半身是魚尾,或下半身是女人、上半身是魚,有的身體比參天老樹龐大、色彩比蝴蝶鮮豔,有的會把漂浮在海面上的任何種族捲進海底、生吞活剝!
有點可怕,但冒險是每位少年精靈的夢想!
薩斯奇亞下定決心,他不要一輩子和丹旭部落綁在一起。
因為和部落緊密聯繫的精靈們,是沒有機會到外面闖蕩的,他們得為家族與部落的利益著想。薩斯奇亞和他們不一樣,他沒有部落血緣的聯繫、也沒有家族的負擔,也許有一天他會找到他的親生父母,或為了尋找他們而展開旅途……
幻想是不切實際,但也是甜美的。
薩斯奇亞做著他的白日夢,直到樹下的聲音打斷他。
他勾著樹枝往下爬,在樹葉叢裡露出一雙眼睛。
——是青妮和傑?
青妮比他大兩歲,是部落裡「宅精靈女神」,他最愛偷她採回來的水果,多汁又甜,每當他偷得手、逃過巡邏隊的法眼,都會被部落裡的宅(小)精靈們崇拜到不行。
傑是第二守衛隊的副隊長,和黑琴一樣,射箭的技術高超,唯容貌差黑琴一截,他皮膚曬成健康的小麥色、褐色捲髮,完全是森精靈的樣子。
薩斯奇亞觀察那兩人的動作,傑和青妮手拉手、說話時靠在彼此耳邊……青妮臉頰泛紅、嬌滴滴的,哪有在他偷水果後追打他的狠勁?傑變得跟黑琴一樣溫柔,哪有在他弄壞弓時,氣得把他抓到長老前「審訊」的兇勁?
——很可疑喔……
因為距離,薩斯奇亞聽不到他們談話的內容,他像蜥蜴往下爬,一點、再一點……
「啊~~」
他踩空滑下樹,撞到青妮,害青妮壓在傑身上。
「痛痛痛……」薩斯奇亞落地扣分。
青妮發現自己壓在傑身上,又羞又氣,她爬起來的第一件事,是捏薩斯奇亞的耳朵。
「放放放放手啦,臭女人!我尖到不行的耳朵會被妳弄斷啦!」
「我還沒告你偷窺呢!薩奇,你沒別的事好做嗎?」
薩奇是薩斯奇亞的小名,畢竟不是每位精靈都喜歡長音節的名字。
「我正在『做夢』啊!要怪怎不怪你們,親嘴親太大聲吵到我!我才是受害者呢!」
「青妮……」傑對薩斯奇亞這種愛耍嘴皮子的個性,只能搖頭嘆氣,「我們走,不要理他。」
青妮瞪了薩斯奇亞一眼,跟著傑走了。薩斯奇亞也回瞪他們的背影,附送一個中指。
他知道傑眼底的意思,因為不只一位精靈那樣看他。
他們不喜歡他,但也懶得跟他多費唇舌,因為長老們寵他。
長老們當他做的事是無傷大雅的惡作劇,訓話兩句就放人了,造成許多少女、少年精靈的不滿;薩斯奇亞不在乎,他沒打算和其他精靈成群結隊地玩、也不想和他們來往,最好放他一個精靈,在部落、在森林裡通行無阻。
沒人管,只有一半的自由。
不顧慮他人眼光,才是真自由。
他爬回樹上,在微風吹拂、伴隨著樹葉沙沙聲下,打起瞌睡。
可能是午後真的太沈悶了,薩斯奇亞睡到失去警覺心、差點掉下來。
他擦去嘴角的口水,從夕陽的高低來看,差不多是守衛隊的收隊時間,他的肚子也餓了。他跳下樹,往營地跑去,目的只有一個:
「黑琴!」
黑髮精靈轉身,放下弓,在夕陽餘暉裡招手。
他的微笑彷彿能牽動天幕,讓火紅的夕陽沈入西邊,他的存在就如沈靜的湖水,撫慰疲憊的心,守衛隊的隊友們向他打招呼、閒聊,大膽的女精靈們上前詢問他的休假時間與出遊意願,但他的視線始終保留給等他一起回家的薩斯奇亞。
看他受部落裡的精靈歡迎,薩斯奇亞引以為傲。
揮別隊友、婉拒女精靈們,黑琴背著弓走出營區。
「跑去樹上睡午覺了?還是溪邊那顆榕果樹?」
「咦?黑琴大哥怎麼知道?」薩斯奇亞活脫像個小跟班,「你派人監視我?」
「怎麼可能!」黑琴笑著從薩斯奇亞的肩膀抓起一隻青綠色的毛蟲,那種蟲專吃榕果樹樹葉,而離部落最近的榕果樹,就長在溪邊,「細微的證據通常是最關鍵的。」
「喔喔喔,不愧是我大哥!」
有時候,黑琴對於薩斯奇亞的崇拜,也挺無奈的。
他們從營區走回住宅區,薩斯奇亞講起青妮和傑的事,但黑琴早就知道了,省去薩斯奇亞無限的驚嘆與馬屁話。黑琴說,他不只一次看過青妮到營場找傑,青妮想維持自己在部落裡的受歡迎程度,但傑不喜歡青妮拋頭露面,青妮責備傑太古板,可傑就是不喜歡青妮為了表現自己很受歡迎,穿過短的裙子、半露乳溝的上衣、對別的男精靈拋媚眼。
「原來還有內幕喔……」薩斯奇亞似懂非懂地點頭。
「這是他們兩人的事,外人沒資格管,傑是帶領一個小隊的副隊長,我只希望他把自己調整在最佳狀態。」
黑琴的建議僅止於此,他對感情的事一向只說「發生過的」,而非點出「該怎麼做」,牽扯到錯綜複雜的人心與情緒,很多問題都是無解,沒有最好的選擇;有時候,他甚至一句話也不說。
兩人心知肚明,全部落會跟薩斯奇亞言無不盡的精靈,只剩黑琴。
採集隊和狩獵隊歸營,家家戶戶傳來煮飯的味道,小精靈在屋簷下跑跳,間歇傳來幾聲——「砰」、「砰」、「砰」!
薩斯奇亞以為又是實驗隊的把戲,正想向黑琴抱怨,但這時,笑容從黑琴臉上褪去。
風雲變色,煮飯的香味被刺鼻的化學味和血腥味掩蓋了。
黑琴按住薩斯奇亞的肩膀,往旁邊一推,架弓放箭,速度快得薩斯奇亞根本沒看到箭射出,弓已經空了。
那枝箭在空中如梭子旋轉、劃穿空氣,攔截丟向他們的小球體,球體在拋物線行進中途炸開,噴濺綠色腐蝕性黏液。
「黑琴大哥,他們是……」
「跑!」
黑琴拉著薩斯奇亞左躲右閃,四周尖叫聲此起彼落,曼蒂、凡妮莎、凱夏、愛比……宛如醒腦的奏鳴曲。薩斯奇亞懵了,一群騎著褐色馬、身穿鎧甲的怪物攻入山谷,他們揮舞金光燁燁的長劍、砍下精靈的腦袋,他們把未成年的小精靈抓上囚車,把母親活活劈死。
黑琴和薩斯奇亞鑽進屋弄之間的巷子,躲在房屋後面。
薩斯奇亞嚇得手腳發軟,黑琴摀住他的嘴。
兩人倚著陰影蹲下。
等待腳步聲過去。
「他們是誰……矮人?還是……」
「是人類。」黑琴低聲地說。
「為什麼人類會攻擊我們部落?」
「他們一定是和矮人結盟了。」黑琴注意著外邊動靜,壓低身子、拉著薩斯奇亞換躲藏的地方,「看到他們的鎧甲了嗎?」
薩斯奇亞用樹枝擋住頭,探出角落,黑琴連忙把他拉回來。
「全歐亞大陸只有矮人的冶煉技術最精湛,他們長期住在地底下,身邊就是礦脈和寶石,他們會混和鐵與其他金屬,製造合金,合金只有精靈的魔法能打破,但不是每個精靈都會使用魔法,這就是精靈和矮人長期拉鋸不下的原因。」
「黑琴大哥,你要上歷史課也——」等戰鬥結束再說啊!
黑琴拉著薩斯奇亞往前跑,他們在屋弄間鑽來鑽去,部落裡能戰鬥的精靈都出動了,但他們的箭矢射不穿閃閃發亮的鎧甲,會使用魔法的長老與學徒精靈們也加入奮戰,但人類開發的藥水球配合特殊的發射裝置,讓魔法尚未施展開來,念咒者就已受傷。
戰況呈現一面倒,簡直就是大屠殺!
「只有人類會在森林騎馬,他們的身形也不可能是矮人,」好不容易跑到躲藏處,黑琴喘著氣、又繼續說:「人類只有和矮人結盟才可能取得矮人的技術,否則,人類的甲冑憑我們精靈的箭矢應該射得穿。」
「那那那……該怎麼辦?」
啊——
一道破蹄的尖叫,是黑琴的媽媽。
黑琴想衝出去,但薩斯奇亞拉住他,他們沒有探頭看發生了什麼事,但那聲尖叫將永遠烙印在他們的記憶裡,尾音未盡地斷掉。
那是黑琴的媽媽、扶養他們的女人,但黑琴和薩斯奇亞卻沒有去救她。
他們躲在陰影裡,選擇了彼此的性命。
顫抖,已經來不及。
事後,薩斯奇亞回想,如果自己沒有拉住黑琴,兩人的命運將大大不同,黑琴會為母親、為部落奮戰,但他會死。沒有黑琴的保護,薩斯奇亞逃不過此劫,也就沒有接下來的故事發展,女長老所說「撼動精靈族歷史」的對象,將不存在。
命運,或許就是在每一個決定的交織中,影響未來。
他們後悔嗎?害怕嗎?
決定已經開始發酵了。
「那邊!」
人類是從谷口攻進來的,分為左右兩翼包圍部落,進攻的時間點「剛好」是部落守備最弱的一刻,守衛隊結束訓練、外出打獵採集的精靈們也剛回來,警衛交班,家家戶戶正在炊飯,大家都累了一天,等著飽餐,哪有多餘的力氣應戰?
再說,丹旭部落長期遠離市鎮、城堡,即使精靈和矮人處於敵對狀態,部落裡的精靈卻從沒傷害過一個人類。
如詩如畫的山谷水草地,頓時成了血流成河的地獄。
受害者,卻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。
就從此沈默下去。
黑琴和薩斯奇亞跑到溪邊的老樹下,發現一群人類和矮人在談話,證實了黑琴的推測是正確的。黑琴握著弓、沈著氣、瞪著那群人,薩斯奇亞從沒見過這樣的黑琴,宛如一頭獵豹,等待最佳的攻擊時機。
黑琴從不莽撞。
「薩奇你聽好,要離開山谷,最快的方法就是騎人類的馬。」
「怎麼騎?」
黑琴掌心發汗,清澈的綠眸似乎不再清澈,他認真地看著薩斯奇亞,心裡起了一股罪惡感,即使知道部落無法禦敵,以他的立場應該挺身奮戰,但他的行為做的是最有效益的選擇——逃命。
他不是部落裡的偶像,他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。
他們沒有回頭路可走,但他有機會送唯一生還者的精靈離開。
「人類講話時,把頭盔拿掉了,」黑琴一指溪邊的人,「我會射下人類的腦袋,趁他跌落馬匹時,你去騎他的馬,沿著溪流跑,不要回頭!」
「好,」薩斯奇亞學黑琴緊盯溪邊,「那邊有三個人類、一個矮人……你想騎哪匹?」
「……」
「黑琴大哥?」
「一旦我放箭,我們兩人都會被發現。」
薩斯奇亞有個不好的預感,「所以……?」
「薩奇,你是全部落跑得最快的精靈。」
「不,我……我絕不丟下你!」
黑琴微笑,笑得瞇起了眼,「如果順利的話,我們會一起逃出去的。」
看到黑琴的笑容,薩斯奇亞才鬆了一口氣,反正他只要順利接起黑琴就好,他沒騎過馬,但他估計「馬」應該跟部落裡養的「哈洛」差不多,都是四枝腳、長脖、長臉、可以騎,只是顏色不一樣——如果他有實驗隊的知識,他就會知道人類把精靈族的「哈洛」當成一種白鹿,而非馬。
「準備好了嗎?」
「黑琴大哥,我很緊張……」
「我們非試不可,人類遲早會發現我們。」
夕陽消失在地平線,人為火光卻照亮天際;後方,人類開始放火燒部落了。
薩斯奇亞深吸一口氣,起身扭腰、動腳踝。
黑琴架箭拉弓,當薩斯奇亞邁步起跑,他的手指也放出第一枝箭,正中人類的右眼,那人像女孩兒一樣慘叫,黑琴射出第二枝箭,正中左眼,那人痛苦地仰頭,黑琴射出第三枝箭,穿過人類張大的嘴、射穿喉嚨。那人往旁邊倒,薩斯奇亞拉著韁繩,跳上馬凳,把那人推下去。
那是一匹白色的馬,高大健壯、身上掛著某種花紋布巾,進攻部落的人類裡,只有這人騎白色的馬、只有這人的馬特別花俏。
這匹馬也離兩人躲藏的樹叢最近。
剩餘的兩個人類和矮人立即應變,長劍和斧頭朝薩斯奇亞砍去;黑琴拉弓,射穿來不及戴頭盔的人類前額,鋒利的箭矢穿破頭顱,腦漿噴濺。
那一箭,帶著全部落精靈的怨恨、也帶著對命運不公的反抗。
那一箭,對全歐亞大陸的種族宣示,只要精靈拉弓,將不容小覷。
見識到精靈的實力,矮人紅了眼,轉往黑琴所在的樹下攻擊,矮人騎著他們自己養的大型岩鼠,符合矮人的生活性質,兼具鑽洞撥土的功能,黑琴射穿岩鼠的眼睛和鼻子,破壞岩鼠的方向感,讓岩鼠撞上樹幹。
「黑琴!」薩斯奇亞騎馬繞過來,對黑琴伸出手,如果他們的計畫沒出錯,黑琴應該抓住薩斯奇亞的手掌,跳上馬。
但黑琴轉身,對追上來的敵人放箭。
撞到樹的矮人甩甩頭,恢復意識,跳下大型岩鼠,朝薩斯奇亞的馬揮斧頭。
「快跑!」
「我不——」我不會丟下你!
「跑!」黑琴以身體撲向矮人,矮人沒料到「纖細」的精靈會來這招,被撲倒時還罵了一句髒話。
後頭的追兵越來越多,一名鎧甲上有類似白馬布巾花紋的人類,做了個手勢,他身邊的士兵朝黑琴射出鎖鍊,鍊頭上有骷髏形狀的咬口,咬住黑琴的手腕。
這一切,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。
除了黑琴的嘴型,緩慢陳述在薩斯奇亞眼裡:跑!
鎧甲上有花紋的人類跳下馬,士兵收緊鎖鍊,網子朝黑琴罩了下來。
「嘿嘿,你們的國王會很高興的。」矮人爬起身,聲音粗啞,「不能射箭的精靈,還真可惜啊。」
薩斯奇亞揮動韁繩,沿著溪流跑了。
「索爾大人,要追嗎?」士兵請示那位鎧甲上有花紋的人類,對方點頭。
於是三匹褐色馬,衝出樹林。
*** *** ***(第一章完,下接第二章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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