利昂率先起身,伸了個懶腰,彷彿他才是剛吃飽的人,他一手拎著包包,一手挽起絲絲的手臂,走向電扶梯。絲絲心裡七上八下,但又不好意思拒絕。
「看看這些!」
手扶梯載著他們,一樓一樓地升。
「奢華?浪費?財富分配不均?」
利昂身上的香味降落在她鼻尖,她仰起頭看著他。
「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,妳知道我看到什麼嗎?希望!」
他像命名新大陸的船長,展示服裝的塑膠人形向他致敬、晚禮服折腰行禮,但絲絲不看無臉的人形;因為那些衣服都超貴的。她不是沒來過,坐公車時經過幾次,但她沒進來「逛過」,沒必要,她又不買,人生中應該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吧?像為了前途而努力、為了夢想而盡心。
啊,多麼美、多麼優雅的信念,足以讓一個人的美好光陰被啃食而不自知,可惜這些都比不上利昂那莫名生命力的狂熱,彷彿只要他甩甩頭髮,就能把一群坐在電腦前努力的人比下去。
「帶動人類文明的不是藝術和思想,是消費!」
看到燈光,看到人,看到舞會,高貴的人有限。
「消費讓人們充滿希望,妳不贊同?」他突然回過頭來,她愣了一下,她走在他後面,才嗤之以鼻地瞄了櫥窗裡的皮夾一眼。
「你說什麼?」
「反對的人是因為他們不在自己認為的位置上,拼了命的得到它。」他慧黠的臉蛋如看板裡模特兒,古靈精怪,自以為化學調料能改變全世界,但頂著EMBA光環的年輕顧問不也用PowerPoint做同樣的事嗎?
「對不起……我沒在聽……」
利昂裝作沒聽到絲絲的道歉,他走進店裡的時候,專櫃小姐對他們說「歡迎光臨」,絲絲迴避小姐的微笑,利昂頭一偏,以微笑和點頭的角度示意對方不需要跟前跟後的招呼。
「妳對寫小說有興趣嗎?我不該太快否定妳的,也許妳已經想好妳的故事了」
不,她沒有。
他的腳沒停下來。
「妳聽過一個男的為了錢跟男人睡的故事嗎?」
「我不擅長處理同志議題。」
「同志不是議題。」利昂把包包和大衣甩在椅子上,拿起一件襯衫,站在鏡子前比對。在絲絲眼中,男生的襯衫都是一個樣。
「我上次看到我們學校的同志團體在校門口宣傳。」
「宣傳什麼?要大家一起來當同志嗎?」利昂把襯衫掛回去。
「不、不是……用『宣傳』可能不太好,但說是『抗議』,又沒那麼嚴重……」
「我知道妳講的那次,」利昂拿起另一件襯衫,「他們的點是,人是有情慾的,大學宿舍的管理不人道,那是在表達某種『訴求』。」
「對不起。」
「不過,我也不太看好他們就是了,同志只是人造出來的詞彙,用來區別異議份子和搞自我認同。現在已經不流行孽子那套了。」
「是嗎?」
「只要妳有錢,妳要當誰都可以。」利昂把襯衫掛回去,拿起一件短外套。
「錢真的那麼重要嗎?」
「妳在問我的『意見』?」
「你是商院的學生,對數字很敏感吧?」絲絲聳聳肩,她是文學院的。
「剛好相反……」利昂把短外套掛回去,打算正經回答這個問題,但他的手沒有停止瀏覽其他樣式的衣服,「妳知道什麼是會計?每天經手一大堆錢,但沒有一塊錢是妳的。什麼是財務報表分析?什麼是風險規劃、管理?妳幫有錢人做事,一旦他們賠錢,妳就被開除了。」
絲絲想從憤世嫉俗的悠揚語調中回到現實,但如果他真的是憤世嫉俗的人,他應該露出憎恨的眼神,而非輕鬆地逛到另一櫃,拿起克什米爾圍巾,披在肩上,照鏡子。
「你會去考證照嗎?」
利昂挪了挪頭上的帽子,摘下圍巾,「我無法預知未來。」
「未來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的嗎?」
「那是幸運的人說的話。」
利昂拿起把方才放回去的襯衫,他還沒走到櫃臺,小姐已經過來接下衣架。
「刷卡嗎?」
「付現。」
他等不及見到他的下一件衣服了。
利昂付鈔票的速度跟印鈔一樣快,像流行音樂的副歌旋轉、旋轉,再播放、播放,絲絲追不上他,她得按下暫停鍵。
「我去一下廁所。」
沖水的聲音。
她從鏡子裡看到面色暗沈的自己。
除非你有修圖軟體,否則燈光再怎麼打也救不回單調的生命。
她走出女廁,看到應該坐在長椅上等她的利昂,正和一位老外聊天,他們眼神相對、面對面。流利的英文摻雜她不懂的單字。英檢要求的能力不過如此,天知道台灣人有多怕開口說英文。
西裝筆挺帶點福態的老外低頭耳語,利昂只把頭一偏,一名穿著黑色短裙與黑色細跟高跟鞋的年輕女士從店裡走出,老外和她一同離去,逛進另一間店。絲絲沿著走道,利昂對她招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