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裝筆挺帶點福態的老外低頭耳語,利昂只把頭一偏,一名穿著黑色短裙與黑色細跟高跟鞋的年輕女士從店裡走出,老外和她一同離去,逛進另一間店。絲絲沿著走道,利昂對她招手。
「你們認識?」絲絲走到長椅旁,還能聞到古龍水的味道。
「不。」
「那你怎麼敢跟人家聊天?」
「不算聊,是議價。」利昂提起紙袋,「妳該回家,我也該走了。」
二樓的空橋串連ATT、華納威秀和新光三越百貨,甫一推門,冷風灌進,但彷彿有個未解之謎哽在絲絲胸口,讓她忘了寒意。
利昂走在絲絲身邊,「如果妳一直想不到小說要寫什麼,會考慮我的故事嗎?」
「你有故事?」
「隨口說的那個。」
「噢……它疑點太多了。」
「譬如?」
「不切實際。老師要我們寫寫實小說,不是羅曼史。」
「在開放性的結局下,我沒說它是羅曼史。」
門隔絕了光與暗,細碎的燈星結在樹枝上,噴水池轟隆灑,沒有人看。
「你的人物的邏輯性根本不存在,哪有男人會為了錢跟同性——睡?」她斟酌著用詞,「女人還有可能,此外,男人要賺錢管道很多吧?為什麼要選……你知道,就是你講的那樣。」
「因為他年輕、漂亮、反應靈敏,剛好符合一些不敢公開或是想要點刺激的人的需求。」
「理由呢?他為什麼缺錢?」
他們停在轉角,底下是熙來攘往的馬路,從一零一到華納威秀這段是沒有照明的,人也稀少,聲音寂寥,視線依憑台北的直覺,路燈、廣告看板燈、車燈,讓你總是看得見的燈。
「衣服、保養品、人際關係、Everything.」
「聽起來他只是愛慕虛榮而已。」
「力爭上游有很多種方式。」
「包括賣身?」
「哪種工作不是賣『身』,用上面就比下面高尚?」
絲絲臉頰脹紅。利昂頭一偏,形狀姣好的唇像法拉利畫出的圓滑弧線。
「妳懂西餐禮儀嗎?」
「什麼?」絲絲接不上對方跳躍的思考。
「妳有自信用英文跟對方討論在阿布達比的投資嗎?」
什麼跟什麼……絲絲覺得對方簡直不可理喻,他留她留到這麼晚,還竟說一些令人聽不懂的話?
「我也是有很多經爭者的,每個人的技巧都很好,但誰能提供對話的樂趣?像我?」
這個人從頭到尾只把視線集中在自己身上,絲絲不喜歡他,「你要跟我『討論』,我就直說了,你的故事不寫實,不可能在現實中發生!」
眼瞼上下開合,絲絲無意識瞟了個鄙視的神色。
這時,一抹白飛在空中,白花花地重落落地像羽毛。眼瞼上下開合,絲絲跟著飛落的弧度探出頭。再一抹白飛在空中,像彗星的誕生、像希望的殞落。她看著那白降在長條方格人行道上,像一隻展翅的大鳥,像在休息。
他在想什麼?
絲絲看著利昂把紙袋裡的襯衫一件又一件,拋,地拋。
沒有人在看。
絲絲終於發現這個令人驚訝的事實。空橋底下的人抬頭了望一眼,不帶表情地,低頭往前走。空橋上的人把他們當作城市裡的一部份,要不繼續跟自己身邊的人講話,仍是往前走。走。走。走。沒有人像她看得那麼仔細。
絲絲跑下階梯,撿起人行道上的衣服,一件件,空紙袋飄了下來,她回頭一望,利昂踏著梯級,一步、步,像走在古堡的螺旋石梯上,優雅、從容。突然,他鬆了手、黑色包包撞在地上、帽子吹翻、手掌扼著絲絲的喉嚨。絲絲手上的襯衫又落了地,她抓著利昂的手腕,呃呃啊啊氣不成句。
在樓梯的陰影裡,他們看起來像擁抱彼此的情侶。
「唯一的一件事……唯一不可能的事……就是妳認為不該發生的事……都沒發生……」他能感覺到脈搏在皮膚底下跳動,溫熱的血液,從靜脈深進去,古柯鹼一般的興奮;他的頭髮染黑了,黑血自微血管滲透,將僅存的亞麻綠色髮尾一併變黑。
利昂鬆開手,絲絲嚇得雙腿發軟、口乾舌躁。
黑色染料沿著他的頭髮流下來,染黑了他石榴色的嘴唇、染黑了他紫紅色的短大衣。金色的雨澆在他身上,煙火少了轟隆聲,學院少了邏輯辯論,他伸開雙手,享受這魔幻的時刻。
走進課堂,我們為何而坐?坐五十分鐘,起來走十分鐘,再坐下一個五十分鐘……
走出課堂,我們為何而做?面對洪水猛獸,卑躬屈膝……
一輛高級轎車停在路旁。舞池裡的人們忘我地跳,手高舉過頭。有錢又無聊的少女逛著一間又一間的百貨公司。坐在車裡的人下了車,撐開一把傘。我們以為結局掌握在自己手中。
那把黑色的傘伸了過來,擋在利昂頭上。
絲絲看不見利昂的表情,但他垂下雙手。
聽聽那冷雨,無聲無息地黏在空氣裡,絲絲撿起利昂的帽子,戴上,往回家的方向走,紫色塑膠花瓣被水漬沾污,下雨的時候,有一頂帽子,總是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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