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陽 Parker

     「我覺得……我覺得啦，你教小孩的方式是對的，就是……要讓他自己學，對他才是好的。」

     「我也希望是這樣。」

     桌上的菜快吃完了，衛聆舀了一碗湯，洪貴彬放下筷子，等著吃甜點。

     「經理，你……是不是很喜歡小孩啊？」

     「嗯？我嗎？」衛聆表情疑惑。

     「對啊，現代人普遍晚婚，有人三十幾歲才生第一胎，你應該是很喜歡小孩，才會這麼早生吧？」

     「喜不喜歡小孩我不敢說，那種東西如果不是自己的，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。」衛聆這麼說，讓洪貴彬愣了一下。

     怎麼會有人把小孩叫做「那種東西」？

     可是衛聆說的也沒錯，一樣都是小孩，為人父母，本來就是為自己的著想，而不是為別人的小孩著想。

     「我也是在……抱到小孩的那瞬間，才終於體會到原來『他是我的小孩』，我想那種感覺就是血緣的奧秘。」衛聆的話平淡，卻很有哲理，「你得自己去體會才知道。」

     「我大概沒那種機會。」

     「怎麼會呢？你是男人啊！」

     「……」洪貴彬突然意識到自己把心聲講出來了，臉色有點尷尬。

     衛聆也發現對方把頭轉向一邊，有意閃躲——這就是兩人坐同一排的壞處——他馬上道歉。

     「抱歉，我是不是……說了讓你不自在的話？」大概到了衛聆這年紀，多半會注意到某些男性有先天生理上的缺陷，像無精子症那類的。

     「不，不是那樣！是我……」洪貴彬想澄清，但當他對上衛聆關心的眼神時，他突然有種想傾訴的感覺，想說出來、想找個人聽，想把一切都告訴這人，只因為那雙……迷人的眼睛，宛若大海包容一切。

     十分深邃。

     好像會把他捲進去。

     讓他不能呼吸。

     「你還好嗎？」

     「呃……」洪貴彬的腦袋很清楚，那是不可能的！他怎麼能讓衛聆知道，只因為衛聆請他吃了一頓飯？憑一己之快，隨便亂說，搞不好對方會覺得唐突，他只好裝開朗，「沒事啦，沒事！謝謝你請我吃飯，這家餐廳很好吃，下次我會帶朋友來。」

     衛聆沒有追問，喝著那碗海鮮湯，兩人沈默。

     小犀和金淑圓回座後，衛聆就叫服務生上甜點，為配合小孩用餐，餐廳將小孩那份裝在塑膠碗裡，大人則是用玻璃碗；小犀看到冰冰涼涼、色彩豐富的東西，眼睛都發亮了。

     「把拔，這是什麼啊？」娃娃童音聽起很可愛。

     「摩摩喳喳，就是什麼東西都混在一起的意思。」

     「混在一起？」

     「廚師把水果切一切、放西米露，還有那一條一條染色的東西，我覺得那裡面一定有加色素，然後加冰、加椰汁……應該有加糖吧，就是什麼東西都混在一起……」衛聆說得很沒信心，他不是廚師他哪知道！

     洪貴彬實在很想勸衛經理，對小孩解釋不用那麼認真啊！等他長大了，他自己會去google的……你現在跟他講他也聽不懂吧？

     小犀舀起一口，甜甜的，吃起來就很幸福，「把拔，這個好吃呢。」

     「好吃就好。」

小犀吃甜點的速度就快很多，但因為摩摩喳喳是冰的，金淑圓叫小犀別吃太多，免得鬧肚子，衛聆對此沒有阻止的意思。

     小犀從嘴裡拉出一條黃色的果肉，「把拔，這是什麼？」

     「那是波羅密，不敢吃嗎？」

     小犀搖頭，要把那條果肉放回嘴裡嚼，但被金淑圓拿紙巾擦走。

     「阿聆，你怎麼不阻止他？」

   「他問我那是什麼。」

     金淑圓幫小犀擦手，「他不懂事啊，阿聆，你怎麼會讓他這樣吃呢？他手到處沾來沾去，會把細菌吃下去的！」

     這點，衛聆倒是沒話說。

     他們分別代表兩個時代對孩子的教養方式，衛聆可以忍受小孩弄得髒兮兮的，但他不會剝奪讓小孩學習的機會，金淑圓卻希望把孫子打理得乾乾淨淨，尤其是出來吃飯，不要丟人現眼。

     洪貴彬不禁笑了，雖然衛聆和他媽有意見不合的時候，但他卻覺得這畫面很溫馨，因為這家的人深愛彼此，他們關心對方、關心下一代，就是想給孩子最好的。

     「你笑什麼？」

     「啊？沒、沒有啊……」

     衛聆只是好奇，但因為講話的關係，他的身體自然「稍微」靠近洪貴彬一點，這讓洪貴彬如臨大敵；當下，衛聆在看他，衛聆的媽媽好像也瞥了一眼……

——糟了……

     洪貴彬知道哪裡「糟了」，因為他的臉熱熱燙燙的，他臉紅了。

     衛聆裝作沒看到。

     結帳的時候，衛聆一個人拿著帳單去櫃臺結。

     當衛聆離開，小犀也想跟（大概是不想跟不認識的「叔叔」坐在一起吧），金淑圓叫他坐好，但小犀動作很靈活，身體一鑽，就爬下兒童座椅，雖然下來時稍微撞到膝蓋，但那不影響他跑向衛聆。

     「把拔～～」

     「唉唷！」衛聆假裝被撞到，抱起黏在他大腿後面的兒子，他單手抱著，一手拿出皮夾裡的信用卡。

     那畫面在洪貴彬眼中，就是好看。

     當爸爸的，好像就是要這樣，如果太老才當，到時候就抱不動小孩了。

     「洪先生。」

「是！」

     金淑圓的聲音叫回洪貴彬的注意力，他甚至抖了一下，因為他不能讓衛聆老媽知道，他剛剛看著她兒子、想些有的沒的。

     「你別緊張，我知道你是阿聆的同事，他有跟我說你們是同一個部門的。」

     「是……」叫人別緊張，怎麼可能不緊張？

     不過那也是因為，洪貴彬的「緊張」太明顯了。

     「不好意思喔，我們家吵吵鬧鬧的，我本來是想說，讓他請你吃個飯，表示我們對你的謝意，但阿聆堅持要帶全家一起來，讓你見笑了。」

     「不會、不會！」洪貴彬搖著手道，並心想：你們有來才好咧！

     等等……

     他剛剛是不是聽到衛聆老媽說「全家」？

這「全家」不包括衛聆老婆嗎？

     他想起衛聆的身份證背面，但衛聆明明戴著戒指……

     洪貴彬笑得有點僵，因為他不是那種藏著住想法的「老狐狸」，他在職場的修練還沒那麼深。金淑圓好像也發現了，一個男人帶著老媽、小孩，老婆卻缺席，畫面看起來就是怪怪的，她苦笑，試圖找話題。

「洪先生，你平常假日都在做什麼啊？」

     「呃……」

有其母必有其子，怎麼兩個人都問了類似的問題？難道這是近代最無傷大雅的「破冰（breaking ice）」方法嗎？

     「我喔，我就……會跟朋友出去玩。」

     「女朋友嗎？」

     「沒有，就普通朋友。」

「你交女朋友了嗎？」這就是婆媽會問的，如果是衛聆，大概問不出來。

     「沒有，我還是單身。」洪貴彬覺得有點窘，他幹嘛跟別人老媽講這種事啊？

     「那要快點交，不要讓人家女孩子等太久，啊，我突然想起來，我有一個大學同學的姪女，年紀好像跟你差不多……」

     「經理！」

     這時，衛聆回來了，洪貴彬立刻起立站好、準備走人，順便打斷衛聆老媽。

     「媽，我們走吧。」衛聆放下小犀，讓自己媽媽牽著孫子。

     「小犀剛剛去哪裡了啊？」

     「去找把拔，把拔這樣畫畫畫……」小犀比著簽名的動作，一邊跟奶奶說。

     走出餐廳，洪貴彬以為飯局到此結束，衛聆卻提議：

     「我載你回去吧？」

     「！」洪貴彬的回答應該是「呃，不用了啦」，但可能因為吃太飽，腦筋有點遲鈍，他「呃」太慢，居然就讓衛聆領著，走向停車場。

     金淑圓牽著小犀，走比較慢，兩人落在後頭，不時傳來小犀的笑聲。

     衛聆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，長腿跨步，拉出和後面兩人的距離，但他和洪貴彬的距離並沒有縮減，因為洪貴彬始終跟在他旁邊。

     「嗯。」

     「嗯？」洪貴彬是不是聽到衛聆出聲？

     「你有吃飽嗎？」衛聆問，洪貴彬立刻回答：

     「有。」

     「我在想一個問題。」

     「蛤？」

什麼？是什麼艱澀的人生哲理、還是育兒心得嗎？

洪貴彬等衛聆說下去，他有點緊張，因為他怕如果是跟人生或育兒有關的話題，他會答不出來，也有點期待，因為他覺得衛聆是個很有深度的人。

     「我好像跟時代脫節了。」衛聆道，「我花了兩年在法國拿碩士學位、然後結婚、回台灣工作，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……這麼說好了，現在年輕人晚上會去哪裡玩？」

     「呃……」洪貴彬熊熊答不出來耶，因為每個族群喜好的玩法不同，每個地區、每家店主打的客群都不一樣。

     「拿你來說好了，星期六晚上你和朋友吃完飯，你們會去哪裡？」

     「呃……」洪貴彬還是很難回答，一來是他最近很少和朋友約星期六晚上了，二來是他會去的地方，衛聆不一定感興趣啊！他覺得衛聆那派頭，應該是去參觀博物館、夜間畫廊，可是那些完全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啊！

     「你想去哪？」

     「……」洪貴彬突然覺得怪怪的，他低著頭走路，不敢確認衛聆是不是在看他。

     「不管怎樣，先送我媽和小犀回去。」

     「……//////」洪貴彬臉紅了，因為他覺得衛聆這話聽來，就像要約他似的，讓他胸口小鹿亂跳，希望衛聆沒看到他的臉、希望黑暗會遮蔽一切……不對，那該死的路燈，到處都是！

(第三章完，下接第四章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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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菲爾鐵塔的角色繪者是Leila蕾拉老師喔^^