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1.
拿著那一大束紅玫瑰,安穆程回到他位於二十樓的公寓。
感應磁卡一插,開門,他將磁卡丟在玄關矮櫃上的小藤籃,裡面還有一些零錢。
轉開門鎖,安穆程走進那間小房間。
包裝紙摩擦的聲音和淡淡花香,輕易喚醒了沉睡的人。
它慢慢張開眼睛,錯覺中,彷彿有一位王子俯下身,親吻它的無名指。
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。』王子這麼說。
但它回答:「紅玫瑰很適合用來送情人……」
流星的呢喃讓安穆程嚇了一身冷汗,因為他記憶中的人好像也這麼說過,他把花束放在枕邊,流星揉著眼睛,從床上爬起。
「穆程,你回來了。」
「嗯。」
「我想你喔。」流星抱著安穆程的頸子,嘴唇貼了上去,「我一整天都想你……」
(本篇為流星秘話第二章全部,比較長,so 請點繼續閱讀~~
——「他」說過我想你嗎?
「他」有自己眼前的少年這般溫柔、主動嗎?
安穆程記不太清楚了,因為關於「他」的記憶,隨著每天的工作、生活,漸漸消散,好像腦海中有個橡皮擦,把「他」擦掉了。
「他」叫什麼名字?安穆程問自己,看著流星,自己還記得「他」的名字嗎?
「穆程?你怎麼了?一直看著我?」流星歪著頭,雙眼眨啊眨。
「他」叫做……
「我知道了!」流星瞇眼笑了,「你一定是想我對不對?」
不對,「他」沒有笑過,記憶中的那個人老是繃著一張臉,但兩人確實生活了一段時間。安穆程想起「他」的名字了,他沒有忘記,他不會忘記的!
那個人叫許瑞霖。
跟安娜娜並列為人工生命界的奇葩,他們曾經……同居過一陣子。
之後,許瑞霖無故失蹤。
那是三年前的事了。
三年來,每當他想起許瑞霖,都會替自己買一束紅玫瑰,這次不知怎麼,他居然把那束花拿到流星房裡,放在枕邊。就像他以前為了哄許瑞霖開心。他會把紅玫瑰放在許瑞霖枕邊,許瑞霖不是真睡,因為睡眠淺,只要有人進出就會被吵醒。
聽到包裝紙的聲音、聞到花香,許瑞霖……還是會笑的,會微笑。
他曾經說: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,但是……』
紅玫瑰很適合用來送情人。
許瑞霖的臉和流星重疊了,讓安穆程分不出來,他拿起花束,手掌包著整朵玫瑰,折斷,把花瓣片片灑在床上。
流星一臉疑惑,安穆程折了一朵、又一朵。
鮮血般的花瓣灑在流星身邊,繞了一圈。
因為許瑞霖喜歡,所以他常帶紅玫瑰回來,紅玫瑰是熱情豔麗的,但許瑞霖不是。
花瓣灑在白色床單上,宛如初夜的血跡。
安穆程吻著流星,和許瑞霖的裸體混在一起。
每當花瓣灑在床上,紅與白像一幅拼貼畫,許瑞霖會含著花瓣迎接他,他們會混著玫瑰花瓣嚼爛的苦汁,加深吻的甜蜜……
同樣的情景不止在安穆程腦中上演,也在他吻著流星的時候,聞到花香,他有一種錯覺,身下壓著的人是「他」。
熱情、豔麗,其實許瑞霖是熱情豔麗的吧?
其實流星也是吧?
他不懂,他真的不了解人工生命,如果他了解,是不是能更近接許瑞霖?
安穆程解開流星的睡袍,含著胸前的粉紅色乳珠,流星仰起頭,嬌媚的呼吸宛如喘息。流星有一點小小的靦腆,宛如含苞待放地羞怯,又看似大膽,他雙手揉著安穆程的髮,覺得好親暱。
安穆程趴在流星胸前,沒有聽到心跳,但他繼續做下去。
當他分開流星的雙腿時,流星感到一股戰慄,那份感覺彷彿傳給了他、激發他的熱情;當他把滾燙的陽物挺入流星體內時,流星的呻吟似乎是對他的肯定,要更多、更多、更想要。
抽插,穿刺。
單版的動作都會感覺到摩擦的刺激與喜悅。
「啊……」
安穆程想把流星關起來,鎖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。
「哈啊……快一點……啊啊啊……」
它的聲音太動聽。
「啊……啊……啊,那裡……啊……」
它的姿勢太誘人。
「我……啊……啊啊……我喜歡……我喜歡你……」
所以安穆程想把它關起來的心情並不為過,他想將它裝扮得美美的,像藏起最寶貴的玩具,不要給任何人知道!不要讓任何人看到!流星是屬於他的!
——我的。
他的。
——我的。
不是別人的!
「哈啊……哈啊……啊啊啊啊!不行了啦……」
瑞霖也是!
三年前,許瑞霖和安娜娜同時被國家科學院提名人工生命貢獻獎,和每個獎一樣,被提名者有好幾個,但獎項只有一個。在名單公布前夕,許瑞霖失蹤了,結果就是年僅十四歲的安娜娜,成為人工生命界的首席科學家,也是最年輕的得主。
那年,他二十三歲,剛從一家量販品牌的服裝公司辭職,和佐滄出來創業。
那年,許瑞霖二十五歲,他們是安娜娜介紹的。
安穆程陪安娜娜參加所謂科學界的宴會,參與者除了科學家,還有有興趣投資這些科學家的廠商;安娜娜還小,對投資什麼的,都不懂,只好找熟悉和「商務人士」相處的哥哥陪她,不然她不知道怎麼應付。
那時候,安娜娜已經認識許瑞霖了,安娜娜跳級進入國家科學院,和已經畢業的許瑞霖是學長學妹關係。許瑞霖也是安娜娜在那種場合上,唯一比較熟的「同事」,因此,她自然就將許瑞霖介紹給哥哥了。
一六五的身高,纖細柳腰,許瑞霖長得就像十六、七歲的少年,他的頭髮漆黑如子夜,一雙綠眸如寶石,但他並沒有少年的天真、純真,反而讓人一對上他的眼神,就會被捲進他的世界——不管那裡面是什麼。
許瑞霖沒有在宴會上繃著一張臉,他保持著一定的風度和禮貌,當安穆程第一次見到他,就是被那眼神擄獲。
綠,卻是深綠,深綠,濃到如黑。
『我是許瑞霖。』他的自我介紹非常簡短,好像以為全世界都該認識他。
是的,是該,他畢竟是被國家科學院提名的科學家,享有學術界的名氣。
許瑞霖的話不多,安穆程也是。
可能當他們第一眼見到對方,冰層就裂開了,露出底下的熔岩,證明地球還是活的。
可能當他們第一眼見到對方,就為彼此吸引。
他們同居了一段時間,直到頒獎典禮前夕,許瑞霖失蹤了。
安穆程要警方尋找許瑞霖的下落,他卻是第一個被懷疑的目標,因為他是安娜娜的哥哥,只要許瑞霖不在,自己的妹妹就能得獎了,除了榮耀,還有一大筆獎金,那可是連科學家本人都花不完的錢……
調查馬馬虎虎結束,許瑞霖成為警方檔案裡的「失蹤人口」,就跟地球上千千萬萬的走失小孩、失蹤老人一樣,歸檔、塵封、沒人理會。
有人說,許瑞霖不過是不想跟安穆程「在一起」,自己包袱款款離開了,因為許瑞霖本就不是喜於交際的人,他孤單、孤僻,不喜歡與人群接觸。人群在許瑞霖的定義裡,是麻煩的根源,一個人聰明,但一堆人就是愚智和盲目。
『上一秒,他們可以捧你上天。』許瑞霖的嗓音有點低沈、又像水珠般圓潤,『下一秒,他們將你推落地獄。』
越與許瑞霖深交,安穆程越發現他不是孤僻,他是孤芳自賞,彷彿沒有人了解他。許瑞霖曾經說過,他和安娜娜不一樣,他的研究不是為了社會大眾,而是為了他自己——那個獎,應該要頒給安娜娜,而不是他這種人。
那時,安穆程不懂許瑞霖話中的意思。
現在,他還是不懂。
『我的「小利」,竟成了受科學界肯定的「大利」?』許瑞霖眼中沒有喜悅,『那是不可能的……太危險了……』
太危險了……
安穆程親吻流星的唇,就像他曾經吻許瑞霖那樣,他們兩人在床上非常合拍,許瑞霖也許不是熱情開放的人,但他嬌媚柔順;嬌媚柔順也許不是聽話乖巧,但他總能讓對方有意想不到的感受。
『有一天……』
安穆程從背後摸著流星的臉,食指和中指放入流星嘴裡。小舌舔著手指,分泌唾液,口腔內濕滑的感覺就像真的,流星的臉頰泛著兩朵紅雲,唾液沿著嘴角流下,透露淫靡的氣息。安穆程的雙手從流星的臉往下摸,摸到脖子、光裸的肩膀……許瑞霖的聲音彷彿就在安穆程耳邊。
『總有一天,這雙手……』
安穆程摸著流星的身體,手掌罩著流星的胸部,往下延伸至小腹曲線,流星的身體就像人類,摸起來是溫熱的、軟的,完全不讓安穆程覺得那底下其實是冰冷、堅硬的鋼鐵,做的。
『這個身體……這雙腿……』
安穆程摸到流星的大腿,分開敏感的內側,抬起,讓流星從他硬燙的陽物坐下去,就像許瑞霖曾經坐在他懷裡,密穴夾著他的硬挺、一手摸著他的臉。許瑞霖有一種神秘的美感,好像他不屬於這個世界,他不是太美,他是太難理解。
『總有一天,這雙手、這個身體、這雙腿……你所摸過的一切都會腐爛,唯有靈魂不朽。』
「啊啊……」流星叫著,仰起頭,不由自主的收緊使那雙腿不知道該張得更開、還是合起,安穆程推著流星的腰,流星就自己動了起來,往上,坐下,就這麼一上一下,用緊窒的密穴取悅男人的壯碩,並在那收緊與吞吐之間,呻吟,「哈啊……啊啊……啊……」
安穆程將流星的腿分得更開,他抱著流星嬌小的身體,好像一道陰影壓在流星身上,他的身體出了汗,從額頭滴下的汗珠落在流星肩膀上,他全身火燙,他急需要一個發洩的地方,唯有這具軀體與他相形契合,容納他、接受他。
「啊啊…..啊……穆程……啊啊……」
連聲音都是如此地美妙,讓他混淆,他腦中、記憶中的聲音,到底是真是假。
『靈魂是不朽的,但需要一個軀殼來承接;沒有了靈魂,軀殼仍然能自由活動,但沒有了軀殼,靈魂再怎麼不朽,也無法被人認識、也會死。』
「哈啊…..啊……」流星擺動腰支,彷彿不會有羞恥,他想要,他相信這個和他做愛的男人也想要,「哈啊……」
和喜歡的男人做愛,他覺得幸福;那股熱流傳到他心裡了,在那白晰的肌膚下,一定有流動澎湃的血液,不然冰冷的鋼鐵怎麼會溫暖?僵硬的鋼鐵怎麼會柔軟?
每一次,都很激動。
「啊啊啊啊!」
小房間裡的高潮彷彿達到了雲霄。
安穆程射在流星體內,本該因性事而空白的腦海,仍迴盪著許瑞霖的聲音:這一切都會腐爛,唯有我的靈魂,它將永存。
許瑞霖彷彿還活著,對他如此說著。
靈魂不朽,但不是永生。
「穆程,我愛你,我愛你喔……」流星呢喃地道。
安穆程突然希望自己聰明一點,這樣是否就能解讀許瑞霖宛如謎語的話?還是他一輩子都趕不上科學家的視野呢?凡夫俗子跟天才的距離,有多遠?
他和流星一起躺在床上,流星枕在他的臂彎裡,半瞇著眼,靠著他的身體。
床邊有一扇窗,窗子是關緊的,窗簾是垂放的,分隔了兩個世界,外面肯定是一片漆黑,但室內點亮著燈。
經歷激烈的性愛,流星的身體沉重著,但他還是爬起,一手撐著臉頰問安穆程:「誰是瑞霖?」
本來閉著眼睛休息的安穆程,聽到流星這麼問,不由得豎起警戒,流星看起來像是隨口問問,他卻覺得不單純,「你從哪兒聽來這名字的?」
「是你說的。」流星手指在安穆程手臂上畫圈圈,小嘴微微噘起。
「我說的?我什麼時候說的?」他怎麼不記得?
「你剛剛抱我的時候,你說了『瑞霖』,瑞霖是什麼意思?」流星的表情不太高興,他趴在對方身上,一手摸著結實的胸膛,「我這麼愛你,你卻沒有說過你愛我,為什麼呢?」
那雙綠眸不懂掩飾。
安穆程抬起手,流星趴在他身上的姿勢,讓他想伸手摟著對方的肩膀,這樣才是個契合的形狀,但他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「我愛你,我好愛你。」流星閉著眼睛,那個姿勢像在聽著對方的心跳,「我說了那麼多次的我愛你,為什麼我都沒聽你說過?」
讓安穆程有種錯覺,好像流星和人類一樣,有血有肉有感覺,但他明知道那是不可能——現代科技真有這麼精細嗎?把機器人做的微妙微俏?一個動作、一個把手放在你身上的姿勢,就像真的情人?
安穆程的手放在流星肩上,摟著,流星貼緊了他,就像事後擁抱的情侶。
但安穆程心裡有著預感——那是不可能的。
機器人再怎麼精巧,都不可能取代人類。
它們只是像「電腦」一樣的東西,電腦不可能取代人腦。
那自己那隻手,又是什麼意思?
為什麼情不自禁地摟著流星?
流星抬起頭,吻了安穆程的唇和臉頰,然後,他微笑,手指輕點安穆程的鼻尖,就像惡作劇的小姑娘,「我就知道你愛我。」
是什麼讓流星如此確信?安穆程突然想撕開那人工皮膚,看看底下有什麼,是不是跟人類一樣,有一顆熱血跳動的心?
「因為我也好愛你。」
不,不要用許瑞霖的臉跟他說這種不可能的話!
安穆程的手移開了,他起身,撿起掉在床邊的襯衫,他的離開讓流星錯愕。
「穆程,你要去哪裡?」流星想追上去。
但安穆程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。
「等等,不要離開我!」流星伸出手,下床的時候踩到棉被,絆了一跤,「啊!」
流星的手沒有抓到安穆程的背影,那隻手撲了個空。
關上門,流星聽到門鎖轉上的聲音。
「為什麼……」
這是他第一次感到疑惑。
「為什麼你要離開我?」
他還想依偎在安穆程身上,但他的手抓到的是空氣。
身邊凌亂灑著玫瑰花瓣,沾著一點白濁液體。
他站起來,棉被掉在腳下。
他踩過玫瑰花瓣,擦出紅色汁液,走向連結這間小房間的單人衛浴,打開蓮蓬頭熱水。天花板上的抽風機無聲運轉,浴室裡沒有窗戶。
性事過後,他會把自己清洗乾淨,他站在熱水下,雙眼無神。
雙手捧起水,看著水從指縫流去,他心中有個疑問——我是誰?「瑞霖」是誰?是一個人的名字嗎?為什麼安穆程不叫著他的名字,要叫別人呢?
捧起水的雙手往胸口潑去,雙手按著,他慢慢蹲下身,把身體縮成一團,頭低著、膝蓋跪著,在熱水的籠罩下,他沒有聽到別的聲音,只有胸口的一股碎裂感,他的十根手指頭壓著胸口,像要把那裡對半撕開,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,這樣,他的胸口才不會那麼難過。
2.
彷彿藉由水的連結,安穆程想起自己擁有流星後,做過一個夢。
他夢到流星的背後捲起了白色被單似的翅膀,點上紅玫瑰的花瓣,白與紅。。
捲起、捲起,再捲起。
突破那層人工皮膚,流出了熱騰騰的血,捲起飛上天際的翅膀,慢慢伸展,像蝴蝶突破蛹殼,最後,那雙翅膀像十根手指頭,伸向他、伸向他……讓他沒地方逃!
他就驚醒了。
從浴室出來,安穆程接到佐滄的電話。
——這麼晚了,有什麼急事?
他跟佐滄下班後幾乎是不聯絡的。
「喂?」
「我要你幫忙。」佐滄說。
「怎麼了?」 這麼晚了會有什麼事?
安穆程沒看到,在佐滄那邊,佐滄偷瞄坐在床邊的機器人,機器人也望向他,他打了個冷顫,躲在角落講電話,還壓低聲音:「他一直看我!」
「誰?」
「那個機器人……」
「什麼?」
「你不懂!那個機器人一直看著我!我不敢睡!」對佐滄來說,這是緊急求救專線了,但安穆程只想嘆氣。
「你說…..他一直看著你?你的機器人一直看著你?」安穆程再三確認。
「對!」佐滄聲音小聲到剩氣音。
「那你叫他不要看啊!」問題解決。
「不,你不懂,穆程,我覺得……他怪怪的……」
「誰?」安穆程覺得自己很難懂佐滄的意思。
「就是那個機器人!」佐滄大概也不懂,為什麼安穆程會不懂。
「你的機器人怎麼了都不關我的事,那是你的東西!」安穆程想掛電話了。
「你可以過來一趟嗎?」
「……不。」
「穆程,你不懂我的意思,他一直看著我!」
安穆程嘆氣,按著自己的額頭,「他一直看你,你就叫他不要看,問題就解決了,再見。」
「等等等等等等!」佐滄大叫。
「……又怎麼了?」
「你沒有這種煩惱嗎?」
「什麼煩惱?」
「聽著,安穆程,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危機,我需要你的協助才能通過——」
「我們明天公司見。」
「等一下!」佐滄大叫,叫到他自己都很絕望,「你怎麼跟你的機器人相處的?前面都很讚,他很棒,那裡也很緊,但做完之後他就坐在床邊看著我!你懂那種感覺嗎?一直看著我!如果有人一直看著你你怎麼辦?你睡的著嗎?」
「……安穆程心想,佐滄該不會是那種怕「娃娃眼睛」的人吧?被盯著就不舒服?「佐滄,我只能告訴你,你那不是什麼危機,你只要叫他走開、不要盯著你就行了。」
「你能過來幫我下這個指令嗎?」佐滄的口氣聽起來很孬。
安穆程完全無言。
「拜託你!我不想玩機器人了!求求你……」
安穆程把電話話筒拿遠一點,覺得有點厭惡。
「我後悔了!除了上他的過程很爽……天啊,他還在看!」
安穆程很想把室內電話線拔了、手機關機,這樣佐滄就吵不到他,但他又有點好奇,是什麼樣的機器人,能把天不怕地不怕的佐滄嚇到?佐滄居然在央求他過去……
「我知道了。」
掛斷電話,安穆程換回外出服。
3.
在佐滄家——
安穆程發現那不過就是一尊普通的機器人,沒有三頭六臂。
「看到沒,他在看我!」佐滄躲在安穆程身後,讓安穆程更……厭惡。
安穆程覺得佐滄新買的機器人並沒有那麼恐怖,小霏看起來是很規矩的類型,坐在床邊,雙手放在大腿上,轉頭看著擠在門口的兩人,眼神反而是有些疑惑。
「你買的時候有附說明書嗎?」
「我找一下。」佐滄跑掉了,在客廳翻箱倒櫃,人形機器人是裝在箱子裡的,雖然購買後可以先喚醒機器人、讓機器人跟著主人回家,但商店都會附上箱子,算是購買憑證。
在臥房這邊,安穆程和小霏對看。
小霏和流星不一樣,表情比流星呆板一點,但外表仍是美形的。
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安穆程開口。
「小霏。」
「你的型號是?」
「AKTC08314FG9,我是OX生技公司設計兼製造的機器人,我隨時聽後主人的命令。」
「很好,現在……」安穆程想起,自己好像沒有這樣對流星下過指令,「去清洗你自己。」
「很抱歉,我不能執行你的指令,你不是我的主人。」
「你們怎麼認主人?」
「藉由虹膜掃瞄和聲紋辨識。」
意思就像保全系統,安穆程心想,這種設計大概是怕誰撿到機器人,誰就能「使用」,對花重金買新機的主人來說,是超級大虧。佐滄喚醒機器人時,安穆程沒有在場,因為他覺得不關他的事,他在外面一邊抽煙、一邊等。
「你等一下,我去叫你主人過來。」
「謝謝。」小霏很有禮貌。
佐滄沒找到說明書,但找到商家的保證卡,幾行附註寫著,有問題請上網……意思是沒有附紙本說明書,在科技發達的時代,網路萬能,請使用者自己上網查。
但要對機器人下令其實不難,尤其是這種在床第之間服侍的類型,對指令的處理不僅敏銳,辨識度也高。
在安穆程的「保證」下,安穆程念一句,佐滄就說一句,順利讓小霏到浴室沖澡,解除房裡的「盯眼危機」。
「呼~」佐滄呼出一口氣,「還好有你,不然我不知道要拿他怎辦。」
「我可以回去了吧?」安穆程覺得佐滄這次實在……很幼稚。
「兄弟,我有個提議。」
安穆程一點都不想問那是什麼,他就想往客廳大門走,但佐滄衝過去擋住他。
「你別急著走嘛!」
「……」
「我是在想……我能不能讓小霏去你家住幾天?」
「什麼?!」
「我一個人住慣了,突然有個人出現在我家,我會覺得……怪怪的,所以我在想啊,反正你家也有個機器人嘛,就讓他們兩個作伴……就像養一隻貓太寂寞,再多養一隻陪牠那樣!」
安穆程覺得佐滄的提議實在有夠蠢,「你不喜歡機器人,那你為什麼要買?我家可不是你的收容所。」
還寄放寵物咧!
「我知道,我也可以報廢他,可是我才剛買……我有點捨不得……我花了那麼多錢!」佐滄說得動容,但安穆程可不願意。
「就像你說,機器人就像電腦,你會怕電腦嗎?」
「我才不是怕,我只是覺得怪怪的!」佐滄咋舌,望向臥室的方向,「他們有人類的外型,我怎麼能不把他們當成人類?」
安穆程無法回答如此深奧的問題,那大概在人工生命科學界裡,也是爭論不休的議題,他想起許瑞霖,「好吧,我可以收留他幾天,但有一個問題,小霏有辨識系統,他被設定成只聽你的話,我要怎麼命令他?他不會聽我的話。」
「你要命令他什麼?……喂!他是我的機器人,你該不會是想……」佐滄用壞壞的眼神看安穆程,但安穆程不是那個意思。
「放心好了,我對別人的東西沒興趣。我說的指令是像從A地移到B地,你叫他跟著我回家,萬一他站在門口不動怎麼辦?」
「有道理。」
小霏洗好了,從浴室走出來,身體包著毛巾,頭髮在滴水,「主人。」
「他在叫你。」安穆程道。
「什、什麼事?」佐滄很沒膽地上前。
「我該穿什麼衣服?」
「呃……」佐滄買機器人的時候,店家有送一套衣服,像這種人形機器人可以穿人類的衣服,因此為機器人打扮也成了一種市場,佐滄和安穆程賣的衣服,聽說有很多就是人類下單、但穿在機器人身上,「就穿你原本那件。」
「是,主人。」小霏走回佐滄的臥室穿衣服了。
「穆程,我有種地盤被人瓜分的感覺。」佐滄故作悠然,好像自己是哪位得道高僧。
安穆程一點也不想體會那是什麼感覺!
小霏原本穿的衣服很樸素,駱駝色上衣、灰色長褲,款式陽春,就只是普通上衣和長褲而已,沒有任何裝飾花樣——難怪是送的。
小霏穿好衣服就走出來,走到客廳,讓佐滄有繼續被「盯著」的感覺,於是佐滄又很沒種的……躲在安穆程背後。
「穆程,你快把它帶走!」
「……」安穆程很想翻白眼。
為了「搬運」,安穆程要解決幾個問題。
「小霏,你可以聽主人以外的人的命令嗎?」
「可是,但必須由原主人設定。」
「好,那我就命令你,聽這個人的話。」佐滄的手勢像在變魔術,安穆程覺得自己人真是太好了,好像有求必應。
小霏看向佐滄,「請確認指令,並讓我輸入虹膜掃瞄與聲紋辨識。」
「我要你聽這個人——安穆程的話,跟他回家,但……不可以跟他上床!」
「是,主人。」小霏走到安穆程面前,和安穆程面對面、眼對眼,小霏的眼珠是棕色的,他雙眼一眨,「虹膜掃瞄確認,請叫我的名字。」
「小霏?」
「聲紋確認,資料庫已更新,已設定次要主人。」小霏看著佐滄和安穆程,「兩位主人夜安,有什麼需要我服務的?」
「去、去、去!」佐滄像在趕蒼蠅,讓安穆程把小霏帶走,他才可以好好睡覺。
4.
洗完澡後,流星的心情好多了。
洗了一個香噴噴的澡,任誰的心情都會好。
他把床鋪收拾了一下,覺得玫瑰花應該插在花瓶裡好,才能放得久,他拿起一片花瓣,含入口中。
——噁~
那好像是不能吃的東西。
流星躺在床上,望著門,希望它再一次被開啟。
躺著躺著……滾來滾去……
等待的過程總是有點無聊。
這間房間只有一扇窗、一張床、一盞燈,一間浴室,看起來什麼都不缺,看起來什麼都缺。
『乖乖在這裡等我回來。』
乖乖等我回來……
「我會等你,可是要等多久呢?」流星抱著棉被,喃喃自語,覺得心情沒那麼愉快了,悶悶的。
床就在窗戶旁邊,流星看著窗簾,興起了一個念頭。
他偷偷掀起。
自己的倒影在玻璃上,窗外一片漆黑,綠色眼眸眨啊眨,他第一次看到窗外,原來外面是長這樣的……一片漆黑,有許多高樓大廈,燈亮燈暗,看起來好像……好像什麼呢?亮晶晶的……啊,就像星星。
流星將窗簾繫起一邊,他從沒仔細看過夜晚的景色,天上有月亮,彎月形的,好像女孩瞇起的眼睛,會笑的眼睛……
好痛!
看著看著,不小心頭撞到玻璃了。
揉著額角,流星打開窗戶,強勁的大樓風吹進,他覺得自己好像要被吹走了,趕緊抓著窗框。被強風吹到的那一瞬間,他不由得閉起眼睛,但當風勢減弱,他就覺得沒那麼可怕了,睜眼,把頭探出窗外。
好高!
他趕緊把頭縮回來,免得掉下去。
風把他的頭髮吹亂了,他所在的房間樓層很高,起碼有十幾樓、二十幾樓,他不知道,但風吹過的感覺好舒服,涼涼的,他撥了撥頭髮,好想讓他的愛人也體會到如此美妙的悸動。
他覺得……安穆程一定是個很忙的人,所以才不能常常陪他。
對,一定是這樣。
工作很忙的安穆程,一定是職位很高、對公司很重要,而這樣優秀的男人只屬於他,想到就讓他偷笑。
有點冷……
他關上窗戶。
他不知道現在幾月了,也不知道幾號,沉醉在幸福中的人似乎沒有時間觀念,當然囉,時間對戀愛中的人是沒有意義的,因為和愛人度過的時間總是嫌短。
「!」
聽到門鎖轉開的聲音,流星趕緊把窗簾放下,裝作剛剛什麼事都沒發生,他坐在床上,用手指梳攏頭髮,希望不會被愛人看出端倪,他很乖,他沒有亂跑,他乖乖待在這裡等安穆程回來……
門開了,安穆程帶著一個他沒見過的人走進來。
流星眨眼——他是誰?!
安穆程帶小霏回到家了,他慢慢能體會佐滄的感覺,因為小霏總是注視著他,好像在等他下指令。安穆程覺得這不是小霏的問題,是他們人類自己,不是佐滄說想要聽話的機器人嗎?現在人家就在等你下指令了,你還嫌他?
「小霏,過來。」
流星房間的鑰匙,他隨身攜帶,他轉開門鎖,慢慢推開門。
床上坐個一個赤裸的少年。
「流星,你怎麼沒穿衣服呢?」
看流星完全沒有羞恥心、不懂遮掩自己的模樣,安穆程就有點不悅,但流星就像個稚齡幼兒,即使光溜溜地跑來跑去,也不覺得怎麼樣。
「為什麼要穿呢?我平常不都是這樣的嗎?」
有時候才穿件睡袍,馬上又被脫掉了……
「穆程,他是誰?」流星指著小霏,秀麗的眉毛豎起。
「去把衣服穿上。」
「他是誰?」流星堅持要知道。
流星的表情看起來就是在生氣,讓安穆程也有點火。
「把衣服穿上!」
「穿就穿……」流星下床,穿起被丟在地上的睡袍、腰帶綁好,還一邊不甘願地碎碎念:「只是一件袍子,又不是衣服……平常都沒有這樣的……」
像在抱怨。
流星沒有其他衣服,安穆程這才想起,安娜娜將流星送來時,流星裝在一個透明的長方形箱子裡,從銀色的頭髮到小巧的腳指,流星一絲不掛,雖然是人工的,但那肌膚仍如人類一樣吹彈可破,讓安穆程忍不住讚嘆,仿真程度甚至比人類更美。
安穆程在廚房拿了個大塑膠袋,走回自己房間,裝起衣櫃裡的衣服。
因為安穆程走的時候,門沒有關上,流星被自己的好奇心驅使,嚮往外面世界,他往半開的門走去,手指輕推,第一次跨出了分界。
他走到客廳。
看到鋪著斑馬紋毛皮毯的沙發、垂著水晶串珠的檯燈、米色系的柔和壁紙、一幅抽象畫,天花板上的燈看起來像魚在空中游,彷彿散發著晶瑩光影,如雪花落下。
安穆程提著袋子,從自己房間走出來時,就看到流星站在客廳、抬起頭。流星伸出雙手,好像要接捧雪花,但天花板不可能掉下任何東西。
「流星,你在做什麼?」
流星嚇一跳,雙手按著胸口,「我……我不是……」
他不是故意的。
「進去!」安穆程叱喝。
流星跑回自己房間,睡袍下露出的雪白小腿在發抖,「對、對不起……」
「這些都是你的了。」安穆程將裝滿的大塑膠袋往房間角落扔,那是以前許瑞霖留在他這邊的日常服、和他拿許瑞霖當作創作靈感而設計的雛形。許瑞霖很中性,他曾經套著安穆程設計的改良和服,站在客廳,揮舞手臂,那光景……安穆程還記得,就像拍著翅膀的紫色蝴蝶。
像舞伶。
像歌伎。
有種獨特的神秘美感。
在謝幕時雙眼一揪……
安穆程搖頭,回過神來,流星像怕被大人處罰的小孩,怯怯地等待發落。安穆程放鬆肩膀,吐氣,這種小事沒什麼好氣的。
「流星,這是小霏,他是我朋友寄放在這裡的機器人。小霏,這是流星。以後,你們就睡同一個房間。」
房間雖小,但有張雙人床,安穆程把他們放在一起,就是當他們是機器人,彼此之間……應該會相處融洽,但流星可不這麼認為。
「為什麼他要跟我睡同一間?」
流星質問安穆程,那模樣在安穆程的記憶中,就像許瑞霖質問他——為什麼你不肯放過我?為什麼你要纏著我?為什麼?
——我沒有!
安穆程心想,他們兩個在一起,不是心甘情願、彼此契合嗎?為什麼許瑞霖會偶然性地變得暴躁、變得像另一個人?
「穆程,我不要跟他一起睡!」流星鼓起雙頰,像快爆炸的紅蘋果,看著小霏就是高傲,彷彿他是才是房間的主人。
「你吵什麼……」
「我‧不‧要!」
——只不過是個機器人,有什麼好吵?
「安靜!流星,這是命令,讓小霏跟你待在這裡,不准忤逆我!」
「那你說嘛!我們的床為什麼要分他睡?我們做愛的時候他也要在房間裡嗎?我不喜歡他看我的樣子!我不喜歡你帶別人回來!為什麼要帶他回來?你要讓他來取代我嗎?我被取代了?我不喜歡他在我們的房間——」
啪。
安穆程打了流星一巴掌。
時間彷彿暫停了,流星愣住了。
那一巴掌截斷了連珠砲似的問題,彷彿把當機的電腦拔掉插頭。
流星怔怔地摸著被打的左頰,眼睛睜大,短促地吸了一口氣,皺眉,望向安穆程,雙眼充滿疑懼,「你不愛我了嗎?」
如果流星能流淚,他大概已熱淚盈框。
「為什麼你不愛我了?」
那瞬間,安穆程感到恐懼,流星真的是機器人嗎?
「穆程……」
「待在這裡!別動!」安穆程喝止流星往前的步伐,流星顫抖了一下,「小霏,你可以自由使用這個房間,你可以在這裡睡覺,明天我再帶你去找佐滄。」
「是的,主人。」小霏欠身。
安穆程離開小房間,關上門,但在鎖上之前,猶豫了一下。
——要鎖嗎?
鎖門的意義是什麼?怕流星跑走?還是圖自己安心?
流星……怎麼會跑走呢?他不是自己的機器人嗎?跟小霏一樣,有設定主人的?
安穆程還是把門鎖上了。
他沒看到,在房間裡,流星瞪著小霏,就像小霏搶了他的地盤,但小霏很安靜。小霏走到牆邊,蹲坐下來,把頭垂在膝蓋上,好像那就是「它們」機器人睡覺的姿勢。
流星看到那姿勢,疑惑,眨眼,「氣」瞬間消了。
「你在做什麼?」
流星走到小霏身邊,蹲下,歪著頭。
「你是誰?」
小霏抬起頭,眸子對上流星,「我叫做小霏,我的型號是AKTC08314FG9,我是OX生技公司設計兼製造的機器人。」
流星身上的睡袍滑了一邊,露出左肩,他怔怔地看著小霏,「機器人……為什麼你跟我不一樣?」
小霏沒有回答,棕色眼珠一眨,好像……真的有什麼不一樣了。
5.
安穆程坐在書房裡,終於有自己的私人時間,他知道有一個地方能見到許瑞霖——網路。他輸入名字,網頁一下就跑出視訊影片。
許瑞霖是個「有名」的科學家,名人自然能獲得上台演講的機會,許瑞霖還在時,參與過多場演講,主題都與人工生命有關,也是他自己的研究領域——他不是那種「跨領域」的名人,明明研究蜥蜴還可以講到蟾蜍去,或明明是寫小說,最後變成開示夢想與人生道理的通才,他沒那麼厲害。
網路恆久遠,東西只要一傳上去,透過不斷的轉載、轉貼,不管是人的模樣還是說過的話,都會一直流傳。安穆程才得以在許瑞霖失蹤後,看到許瑞霖的「模樣」。
安穆程沒有每場演講的影片都看過,他自己也沒坐在台下,他只是……在想起許瑞霖的時候,才會上網點閱。
網路很方便。
手指點幾下,許瑞霖就開始說話了。
『人生工命的進化,是不可避免的。』
許瑞霖站在台上,戴著耳麥,沒有嚴肅的講台,他可以一邊講、一邊走來走去,他背後是兩個投影面板,台下坐滿聽眾;有男有女、有老有少,大概是某大學的講堂。
越先進的大學越應該是學術自由的地方,但許瑞霖的言論就安穆程聽說,好像不是很得主流人士的喜愛,是因為許瑞霖的才氣、名氣、和在學界的貢獻,他才有演說的機會。
『有些人會說,這是道德上的、哲學上的問題,不應該由科學界的人來回答,但我認為,問題不是人工生命會不會進化?或它們有沒有可能進化?而是……我們人類準備好了嗎?』
安穆程按下暫停,看著許瑞霖的臉,細細的黑眉好像炭筆畫過,黑髮襯得那雙綠眸特別明亮,白晰的肌膚和誘人的櫻桃小嘴,好像有種異國風情,彷彿是從東洋來的古代美人。
他很懷念。
他們同居的日子不長,不到三個月,他卻覺得過了三年,好像他們已經很熟悉彼此了;其實不然,那些日子除了做愛,他們大概都在吵架,只是安穆程的記憶自動把不好的地方刪掉,剩下來的,才會是美好的。
『上帝用祂的形象造人,我們人類用我們自己的形象造了「人工生命」,有人叫它們「機器人」,隨便,但我們終究不是神——我們已經準備好扮演造物主的角色了嗎?』
許瑞霖的言論不受歡迎,可能是某種程度上,摻雜了宗教與道德色彩,讓純正的科學家反感,以為那不過是怪力亂神,但他的作為又與衛道人士抵觸、和那些「宣稱」人不該凌駕神的宗教論者抵觸,因為他終究是製造人工生命的科學家。
安娜娜沒有許瑞霖這種氛圍,她所做的就是開發、研究、撰寫更精密的程式與打造更新穎的機器人素材,可能是她還小,不會想那麼多——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怎麼敢上台演講?尤其是台下坐著的人,年紀都比她大。
『我們如何對待一個擁有人類外型,卻不是人類的東西?當程式設定讓它們來愛人類時,我們人類能給出同等的回應嗎?我們能去接受它們嗎?』
——那是什麼?
許瑞霖轉身走向另一邊的聽眾,順手撥頭髮,把幾綹髮絲掠到耳後,在那時,安穆程看到一個奇怪的黑斑,長在許瑞霖右耳上方,靠近太陽穴的地方。
——是畫面不清楚嗎?
安穆程把影片倒回去,再看一次,就在那個撥頭髮的動作底下,好像有一塊瘀青,不是畫質不好造成的,但許瑞霖頭一動,那一小塊瘀青很快就被垂落的頭髮蓋住。如果許瑞霖沒有做那個小動作、如果安穆程此刻不是因懷念而看得非常仔細,就會遺漏掉。
『什麼是進化?有人說進化是從猴子變人類、是從單細胞變多細胞、是一種基因突變,但我認為的進化不需要幾百萬年的時間,它是一步步的,但耗費的時間可能十分快速。進化,是生命為了適應環境所做出的反應,就像一個平常用慣刀叉的人,學會用筷子吃飯。』
安穆程搜尋影片上傳的時間。
三年前……
一定是三年前,當時,許瑞霖的名氣正火紅,在大學裡的演講當然受歡迎,機會也多;頒獎名單還沒公布,他們還在一起,但安穆程不記得許瑞霖身上有那塊瘀青。
他怎麼可能知道……他怎麼可能記得?
他們見了面除了放縱慾望,還是慾望,但他吻過許瑞霖的身體,沒有看過任何一塊黑斑或瘀青,許瑞霖的腿夾著他的腰,和他纏綿、接吻,他真的不記得自己在許瑞霖身上看見任何的……瑕疵,或傷痕、傷疤。
許瑞霖非常完美,非常漂亮。
就像流星一樣,好像是人工打造的……
不,許瑞霖是真人,他記得…..他真的記得嗎?他記得每次做愛過後,他有聽過許瑞霖的心跳嗎?還是他們都做到睡著了?
他們怎麼能見了對方,滿腦子只想著那檔事?
好像……時間都拿去做愛一樣。
『你只喜歡我的身體!你只喜歡我這張臉!』安穆程想起許瑞霖的咆哮,許瑞霖砸壞了房間裡的檯燈,哭泣地跪下來、嘶啞地大吼,『總有一天這些都會腐爛!都會爛掉的!你知道嗎……?你懂我嗎……?』
那是……安穆程想起來了,那是許瑞霖失蹤前幾天,許瑞霖的精神狀況變得不穩,他曾經叫許瑞霖去看醫生,但許瑞霖不聽。
那時,他跟佐滄開始找到願意投資的客戶,也租下辦公大樓,整天都在忙工作上的事,自己壓力很大,他也當許瑞霖是壓力大,不看醫生就算了,反正壓力又不是一種病。
安穆程沒有管太多、沒有問太多,因為他自己都自顧不暇。
幾天後,他就沒有在家裡看到許瑞霖了。
許瑞霖走了,什麼都沒留下、什麼也沒帶走。
安穆程曾經跟一般人想的一樣,以為許瑞霖不過是「離開他」,就像現代社會的交往型態——速食愛情,合則來,不合則去;但一天、兩天、三天過去了,好幾天過去了,他陪安娜娜參加頒獎典禮,名單公布了,還是不見許瑞霖,學界也找不到他。
他才驚覺,許瑞霖「失蹤」了。
他報警,接著就是被警方懷疑。
當時,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應付懷疑他的人們,忽略了許瑞霖的點點滴滴,許瑞霖的每個小動作、說過的每句話、發過的每頓脾氣,他都沒有提起。
當時,甚至有人懷疑,他跟許瑞霖「在一起」,不過是想利用許瑞霖的名氣和人氣,認識一些願意投資他公司的有錢人。
天啊……他怎能如此偏差?
他這樣,還能自詡為是對方的戀人嗎?他還能自以為是地「懷念」對方嗎?他們兩人的關係,根本從一開始就很薄弱。
如履薄冰。
他以為自己是「莫名其妙失去了戀人」,但他們的關係,好像稱不上戀愛。
他所懷念的……果然只是個影子。
『人生工命的進化,是不可避免的。』
看著許瑞霖說話的樣子、彷彿藏著淺淺笑意的眼神,安穆程胸口一揪。
如果他們不算戀人,為什麼這道影子仍徘徊不去呢?
***(第二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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