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陽 Parker

第二章

1.

當衛聆張開眼睛，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裡。

他心想，如果這裡是天堂，那天堂的預算未免也太低了吧？

天花板老舊、有藥水的味道，四周有咳嗽、哀嚎和小孩的哭聲，這裡是馬戲團後台嗎？

他覺得喉嚨很乾、頭很暈，全身像被綁在木板上。

他看到一個人，對他微笑，但也急急忙忙地說：「太好了你醒了！別別別動喔！我去叫醫生！你在這裡待著，我馬上回來！」

醫生？

     為什麼他需要醫生？

他這樣是能動去哪裡？

倒是對方急忙跑走的樣子，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……

或許我也是在期待天上掉一個禮物給我……

我不知道，有時候，我只感到茫然。

這天，星期六下午，我剛看完牙醫。

沒什麼大事，只是半年一次的洗牙和例行檢查。

四十多歲、已婚、戴著外科口罩、只露出眼睛的男牙醫，秉持著「以客為尊」的概念（說到這我又忍不住嘴炮，現在牙科裝潢都很講究，牙助和醫生還要很親切，好像怕不這樣、病人下次就不來了），會叫你張嘴、沖沖水、機器吱吱叫，最後漱口、結束。

好像吐出的是我這半年來，累積的牙結石和污垢。

我知道很多人對上牙科都有恐懼，躺在那會伸降的診療椅，就像上絞架，但走出診所，我覺得還不錯，因為有醫生保證，說我沒蛀牙、牙齒又洗乾淨了，就有一種莫名的舒爽。

序

在愛情的戰場上，唯一獲勝的秘訣是逃跑。

——拿破崙

＊＊＊ ＊＊＊ ＊＊＊

第一章

1.

     你有沒有那種感覺，好像你在等待某一件事發生？

     例如，你買彩券的時候，覺得「林杯這次一定中的啦」，結果開出來的數字不僅不符合你手中的彩券，還一個數字都沒中？

     還是，你覺得你一定是下一個被升遷的人，可是輪來輪去，跟你同屆進來的、比你年輕的不是升上去，就是調到總公司，只有你還在原位，當個助理？

與其說那叫等待，不如說是期待。

但期待某一件事、大事、好事發生，難道就有錯嗎？就得給這種人冠上「痴人說夢」？

      好多人。

     我是說，我遇過好多人、多到我都不知道他們到底是關心我、還是跟我有仇，他們只會說……啊，不要在意啦……人生嘛……

     人你大頭啦！是我的又不是你的，你當然不在意。

   這樣的模式持續了一段時間，直到「親愛的先生」提到Alfred Dereck——

親愛的：

   我最近在看Alfred Dereck的《M.E.》，我看書不快，因為我喜歡細細品味，想像場景、推敲人物的感情，這本書我才看了五頁就被開頭震撼了，久久不能成眠：

　　珍娜雙手捧著骨灰罈，那是她媽媽的骨灰罈，用蜜色瓷瓶裝著。她的丈夫熟睡在床上，他們兩人的床。她想拿手上的這骨灰罈往丈夫的腦袋砸下去——誰叫他今晚對她大聲咒罵：去你媽的！妳媽怎麼會生出妳這麼笨的女人？

   如果要殺人，還是用刀子好，珍娜心想，骨灰罈如果沒有砸得人頭破血流，可是會把她丈夫吵醒，到時候他絕對會大罵她是沒心沒肺的惡女人，她的鄰居會在背地裡諷她不是完美的妻子，她有令人羨慕的金髮、纖細的身材，高中時還當過啦啦隊長，但她始終不是完美的妻子。

她在網路上認識「親愛的先生」；在數位化的時代，她已經在網路上認識六任男友了，「親愛的先生」算第七任。為什麼他會被暱稱為「親愛的先生」？因為邱茹與他的交往從留言開始，這位先生每次都以「親愛的」開頭。

親愛的：

　　聽說妳的生日要到了，我曾說要送妳天使的標本當祝福，無奈，天使太會飛了，我的捕夢網捉不住，很抱歉，親愛的。

   我想送妳麒麟的角當歉禮，可惜麒麟被牠的主人保護得好好的，還有法力差遣妖魔，我這個外人根本無法接近；親愛的，我不知道怎麼表達我的歉意。

《親愛的》

     真正的困難不是從一知道有十，而是從一數到十。

——Alfred Dereck《M.E.》

　　邱茹喜歡當讀者，她從小就喜歡看書。

每個人對選書各有偏好，例如：甲對哲學書有興趣；乙對天文、物理書有興趣。邱茹呢？她不看整頁美麗模特兒的時尚雜誌、不看專業術語很多的財經書與科學書，也不看名嘴寫來賺錢的《死前要做的五十件事》、《男人說謊的六種跡象》等用數字來吸引讀者注意、內文平淡無奇的心靈成長論述。她看小說。

她認為小說家和普通人最大的不同點，就是小說家在紙上創造了一個世界，迴異於讀者的平凡現實，讓人陶醉。小說家為那個世界裡的事物命名，為人塑造個性，讓他們成長、茁壯，還故意在路上擺一顆石頭，使之體會到人生的酸甜苦辣；如此創世創物的小說家不是神，是什麼？

有時候邱茹甚至懷疑，她的人生也出自某位小說家筆下。

　　下週上課前，絲絲的學校信箱裡塞了一份小說分析摘要，寫得調理分明、井然有序，政大人該有的水準一應俱全。絲絲看著檔案，覺得心裡結了個蛛網，一戳就破，不牢固，但又黏著些什麼，甩不乾淨。她將檔案整理成ppt，存進隨身碟，星期二的課她就帶著隨身碟和紙本到教室去。

　　利昂沒有遲到，他頂著一頭黑髮，不食人間煙火地坐在角落，黑白格紋圍巾束在他的頸子上，沒有人猜想那底下躲了什麼。絲絲坐在利昂旁邊的空位。教室內的同學討論得熱烈，角落安靜得異常；一個在背手寫小抄，一個在玩手機，兵來將擋，水來土掩，臨危不亂，這種人在戰場上八成也一邊開槍一邊聽MP3。

　　一名自願同學安置好了電腦與投影設備（它們很給面子地沒當機），眾望所歸、眾所期待、眾星拱月的老師最後一定會說「你們是我帶過最好的班、各組的報告都有研討會水準」的、佔你總成績百分之四十的、有做就有分的，期中報告開場了。

　　西裝筆挺帶點福態的老外低頭耳語，利昂只把頭一偏，一名穿著黑色短裙與黑色細跟高跟鞋的年輕女士從店裡走出，老外和她一同離去，逛進另一間店。絲絲沿著走道，利昂對她招手。

　　「你們認識？」絲絲走到長椅旁，還能聞到古龍水的味道。

　　「不。」

　　「那你怎麼敢跟人家聊天？」

　　「不算聊，是議價。」利昂提起紙袋，「妳該回家，我也該走了。」

　　利昂率先起身，伸了個懶腰，彷彿他才是剛吃飽的人，他一手拎著包包，一手挽起絲絲的手臂，走向電扶梯。絲絲心裡七上八下，但又不好意思拒絕。

　　「看看這些！」

　　手扶梯載著他們，一樓一樓地升。

　　「奢華？浪費？財富分配不均？」

　　利昂身上的香味降落在她鼻尖，她仰起頭看著他。

　　「人生本來就是不公平的，妳知道我看到什麼嗎？希望！」

　　他像命名新大陸的船長，展示服裝的塑膠人形向他致敬、晚禮服折腰行禮，但絲絲不看無臉的人形；因為那些衣服都超貴的。她不是沒來過，坐公車時經過幾次，但她沒進來「逛過」，沒必要，她又不買，人生中應該還有其他重要的事吧？像為了前途而努力、為了夢想而盡心。

3.

     到了清晨，天空完全不見暴風雨的痕跡。

度過昨晚的驚險，船員們個個筋疲力盡，唯有船長還在舵手的位置。

　　船平靜地行駛在海面上，海鳥在船桅上盤旋，船長啐了一口。

　　「骯髒的東西！」

2.

　　晴朗的星空不知道消失到哪裡去，雷神的權杖劃過天空，點亮了暴風雨雲團行蹤。

路西恩一出艙房，風雨交加，船身晃得他的胃劇烈翻攪，他得抓住欄杆，才能穩住自己不掉入無底洞般的海。

海是黑色的，浪花拍上甲板、又退回去，黑公主號宛如海神的掌中物，一個浪頭上來，路西恩以為整艘船會被捲走，但這時，船頭調轉了方向。

　　「你不可能是……你不是說你沒去過烏鴉酒館嗎？」路西恩漲紅了臉，少年在含他性器之前說了什麼？

　　『嗯……平常的話是不怎麼夠，算你欠著吧！』

　　「有時候我的記憶力像老人家，不怎麼好，會忘記我自己出現過的地方，但你的確，欠我——帕克森船長、黑公主號的主人——買春費。」船長恢復先前的表情，意氣風發。

路西恩頓時覺得自己的人生……被整了……

第三章 人魚傳說

1.

　　大副領著被兩個黑人守衛架住的路西恩，走進船長的艙房，他揮了揮手，兩名黑人恭敬地退出。

　　船長的艙房十分華麗，燈火通明；淺褐色的木頭做成襄板，白色的壁紙繪著凡爾賽風格的複雜螺旋，有金色手把的深綠色沙發搭配米色靠墊，桃花心木書架塞滿海圖、書、還有一尊地球儀。

從門口走進來，正中間是一張撲著白色桌巾的長桌，上面擺了烤雞、米飯、鮮花和巧克力布丁，船長坐在主位，富饒意味地看著路西恩，面前有份用了一半的餐點。大副摘下帽子，掛在帽架上。

　　「看這個樣子……你們要『叛變』，是不是？」威嚴十足的聲音讓不少人直接丟了武器，把矛頭指向路西恩。

　　「是他！是他先開始的！」

　　「什麼？我……」路西恩頓時成為眾矢之的，這同時也是字面上的意思，因為大副的箭正瞄準他。

　　「如果是值錢的東西，我們就佔為己有！」

路西恩爆炸性的結論讓船艙裡彷彿炸開了。

有人興奮、有人激動；也有人反對、有人搖頭。

　　「你的意思是……你要叛變？」白天的老水手問，而大家一聽到「叛變」馬上安靜了下來。

2.

　　在船上越久，路西恩越覺得不對勁。

　　他對工作和伙食是沒什麼意見，但整艘船沒人知道航行的目的地、沒人見過船長、每個人上船的理由也不同——有人欠賭債、有人欠手、有人欠腿，還有人欠一箱葡萄酒，只有路西恩一人是因為「應徵」——怎麼想都怪。

　　工作的時候工作，晚上累得只能睡，但路西恩還是籌得出時間胡思亂想，終於，有一天晚上，他決定不在甲板獨自啃麵包，而是和大家一起擠在船艙。